右相陪。
彼此皆有些話,但離愁梗塞喉頭,都覺得難于出口,直到幾杯酒下肚,方有說話的興緻。
“星海,有句話我悶在心裡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說。
你刻‘二十七歲罷官’那方閑章,仿佛從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這個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問:“莫非去奔競鑽營,還是痛哭流涕?”
出語就有憤激之意,文廷式越發搖頭:“星海,遇到這種地方,是見修養的時候,有時候故示閑豫,反顯悻悻之态。
你最好持行雲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
”梁鼎芬說,“‘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
莫非一道嚴旨,真的就教訓了我,連脾氣都改過了。
”
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
”她歎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仆倆象一個模子裡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
“不要緊的。
”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着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
”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藥,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
“喔,”梁鼎芬問:“叫什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
”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幹淨,人也不雜。
你找那裡的夥計,他知道這種藥。
”
“好,我知道了。
”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
”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
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
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緻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裡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
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
他何必降尊纡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裡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着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着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曆四朝,相隔十五科。
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隻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什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于應接之道。
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咛,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
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象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裡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
一直等車子進了栖鳳樓胡同,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胡同。
”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胡同,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
門上一見他,笑着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着你呐,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裡。
”
聽差引入院中,隻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着涼鞋,正在曬書,擡頭看到文廷式,隻招呼一聲“屋裡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
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
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
直待攤檢妥帖,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
”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
“今天署裡考官學生。
”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别。
”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
”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
他也是多情的人。
”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歎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
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随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叙叙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
于是盛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