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能替她出氣,重責無禮的小太監,也仍舊是件不劃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來細問。
王有對那小太監的前倨後恭,以及有人出來打圓場,都是他預先安排好的,為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視他所歎的苦經。
他替珍嫔管着帳。
景仁宮的一切開支,都由他經手,“主子的分例,每個月三百六十兩,按說夥食不必花錢,零碎雜用,每個月用不到二百兩,能有一百六十兩剩下,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人,實在也很寬裕的了。
可是,”他緊皺着眉說,“這兩年不同了。
去年收支兩抵,就虧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個月都得虧空百把兩。
這樣下去,越虧越多,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呀!”
珍嫔驚訝,“原來每個月都鬧虧空!我竟不知道。
”她微帶焦灼地問,“虧空是怎麼來的呢?”
“這還不就是奴才剛才跟人吵架的緣故。
”王有答道,“老佛爺平時派人頒賞件,來人的犒賞,原來不過二兩銀子。
也不知是誰格外讨好,給了八兩,就此成了規矩。
這還是‘克食’,賞肴膳,象今天這樣子賞荷包,照說,就應該給十二兩銀子。
老佛爺的恩典太多,可真有點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宮裡,怎麼樣呢?”
“别的宮裡也是叫苦連天。
不過,他們的賞件沒有主子的多,比較好些。
”王有又說,“就連萬歲爺也不得了。
新定的規矩,跟老佛爺去請安,每一趟得給五十兩銀子。
”“那不是要造反了嗎?誰定的規矩?”珍嫔氣得滿臉通紅,“不給又怎麼樣?”
“不給就會招來不痛快。
譬如說吧,”王有踏上兩步,彎下腰來,聲音越發低了,“萬歲爺不是不願意跟皇後照面嗎?給了錢了,那兒就會想法子給挪一下子,錯開了兩不見。
或者老佛爺那天什麼事不痛快,忌諱什麼,私底下遞個信給萬歲爺,就都是那五十兩銀子的效用。
倘或不然,他們随便使個壞,就能教萬歲爺好幾天不痛快。
”
“有這樣的事!”珍嫔重重地歎口氣,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總有一天……。
”
“主子!”王有大聲一喊,卻又沒有别的話。
機敏的珍嫔,并不覺得王有這樣突然打斷她的話是無禮,她能領受他的忠心,知道這是出于衛護的魯莽,阻止她去說任何可以招緻他人對她起戒心的話。
經過這樣一頓挫,她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氣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監需索的好奇之心,卻還存在,略想一想,便又問道:“照這樣說,大官兒進宮,也得給門包羅?”
“是!”王有答說:“這原是早有的規矩。
不過從前都是督撫,或者藩司進京才打發,而且是客氣的面子事兒,不能争多論少。
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誰進貢,或者老佛爺賜膳、賞入座聽戲,都得給‘宮門費’。
外省的督撫不用說,紅頂子的大人也還能勉強對付,最苦的是南書房、上書房的老爺們。
南書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
“怎麼呢?”
“也不知是誰興的規矩,南書房翰林奉旨做詩寫文章,交東西的時候,得送個紅包,不然就有麻煩。
”
“我倒不信。
”珍嫔問道,“難道他們還敢玩兒什麼花樣?”
“怎麼不敢?花樣多着呢!”
“什麼花樣?你倒說給我聽聽。
”
“譬如說吧,稿子上給來塊墨迹,老佛爺見了當然不高興。
或者東西取了來,先不交上去,老佛爺不提就不說。
到有一天,老佛爺忽然想了起來要查問,就說根本沒有交來。
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沒有交,那兒分辯去?主子請想,這個翰林吃了這麼個啞巴虧,官運還能好得了嗎?”
“可惡!”珍嫔恨恨地,接着又問:“皇上那兒也是這樣子?”
“比較好一點兒。
”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
“奴才求主子别這麼做。
”王有放低了聲音說,“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經挺多的了。
主子就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
聽得這話,珍嫔便覺得委屈。
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聲很不好,但仍舊安然做他的巡撫,隻有自己的父親長叙,至今未曾補缺。
聽說皇帝倒跟慈禧太後提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壞話的緣故呢?
見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覺得進言的機會到了,便用低沉而誠懇的,那種一聽便生信賴之感的聲音說:“奴才替主子辦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麼樣替主子往好裡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個法子,可真不得了。
有幾位宮裡,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這麼尊貴的身分,按說應該照應娘家,誰知沒有好處,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
”
“是啊!”珍嫔焦灼地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而況……。
”她想說:“而況,我娘家是詩禮世家,沒有出過貪官,也貼不起!”但以年輕好面子之故,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不過,話雖沒有說出來,因為“而況”是深一層說法的發端之詞,所以王有能夠猜想得到,她還别有難處。
這樣,話就更容易見聽了。
于是,王有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其實隻要主子一句話,什麼都有了。
”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決定,“你要我給皇上遞條子可不行!”她凜然作色地答說。
王有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釘子!費了好大的勁,話說得剛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廢,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氣來說:“主子何不探探萬歲爺的口氣?作興萬歲爺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說,什麼缺找不着人?”
“四川鹽茶道。
”
珍嫔沒有聽清楚,追問一句:“什麼道?”
“鹽茶道,管鹽跟茶葉。
”
“有這麼一個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珍嫔看到王有的臉色陰暗,很機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足,不論想什麼辦法彌補,眼前總得他盡力去調度,不宜讓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
“是!”王有答應着,不告辭卻也不說話。
這象是在等她的回話。
珍嫔覺得他逼得太緊,未免不悅,正想發話,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話,是在等自己問話。
要敷衍他,就要裝得很象,是什麼人謀這個缺,打算花多少錢?不問清楚了,從何考慮起?所以問道:“倒是什麼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覺,決不能說實話,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務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幹的,也在四川待過,鹽茶兩項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銘。
”接着,他将預先寫好的一張白紙條,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寫的是:“正藍旗,玉銘”五個字,便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