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迹,提筆寫道:“字谕同兒知悉……”
他是在僞造家書。
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
而再三緻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谏,凡事請皇帝禀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
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于“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僞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
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
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缇騎亦應到門,至今并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
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将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
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吟着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裡,思量着托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内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
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裡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裡,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
譚桂如言照辦。
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随時可來,預先将不相幹的男仆都支使得遠遠地,隻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鈎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隻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
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
誰知旦夕之間,凄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裡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
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隻知道他叫“大刀王五”。
他以保镖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
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禦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折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
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後,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後的意旨。
結果下了一道上谕:“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
乃安維峻封奏,托諸傳聞,竟有‘皇太後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着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
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内,餞行贈别,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
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隻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裡辛苦,将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
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
唯有豪放不羁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隻叫“大少爺”。
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接着他将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将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随随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着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
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隻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
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
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什麼吧?”
太監閑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闱秘聞可以聽到。
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澱鎮上,字号“和順”。
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
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
“你可曾聽說,太後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
隻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内裡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
”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