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稚芬一夜不曾睡。
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胡同,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午夜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于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後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
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着面,一直捱到鐘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胡同,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後回府。
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秦稚芬老實答說:“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
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
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什麼新鮮話。
”
于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色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
秦稚芬一聽色變,而張蔭桓卻很沉着,按着他的手說了句:“别怕!不會有事。
”
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說:“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
聽說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隻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說:“好!等我吃完飯就走。
”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隻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
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内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
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态,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說,“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
”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别,有那樣嚴重嗎?刹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後屢次的溫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性難改,傲然答道:
“不必!”
說着,首先出門上車。
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将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随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
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隻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
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裡,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于是有個小官出面,準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
隻是主仆不準交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狂飚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
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後複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後,是由皇帝領頭,天顔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别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後黨”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顔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後傳旨:“禦前大臣、内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暫留,聽候召見。
”
等到慈禧太後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禦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鹄立在堆滿了文件的禦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伛偻着腰,斜對着上方。
慈禧太後卻又不理皇帝了,指着禦案上的文件,面對群臣,大聲說道:“這是從皇帝書桌裡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說,要變法圖強。
想國家強,誰不願意。
不過,變法可不是随便的。
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裡可以不守。
我當時跟皇帝說,‘隻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别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性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後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群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說話。
皇帝,你自己說,你六叔咽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說來着的?”
皇帝禦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
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後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
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
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
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隻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
此時又作最後的谏勸,皇帝含淚颔首,表示接納。
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後所惡,逐出軍機,閑廢十年而複起的恭王,身後恤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谥号為“忠”,辍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