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慈禧太後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複述,等于要皇帝向群臣自責,已納忠谏而又背棄。
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後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隻好嗫嚅着說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将死’的那句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後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态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後大聲說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禦史楊深秀上折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說什麼請皇帝‘禦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
以後又有徐緻靖上折,也是要定國是。
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谕,居然是翁同龢拟的。
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着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
慈禧太後提到翁同龢,大為激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于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
特别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系的人,更是将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後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說什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後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
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适當的人發言。
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後的話,康有為确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說,“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将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
”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
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
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後作何表示,搶先說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
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
”
慈禧點點頭,方欲有言。
也是禦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從京裡逃走。
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
這件事不能不查。
”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
”慈禧太後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禦案的慶王說:“你念給大家聽!”
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銳的複奏。
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诏:“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将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緻有拂聖意。
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
”慈禧太後命慶王念楊銳的複奏,就因為其中引叙了密诏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
至于楊銳的複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隻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
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本性不主激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随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
“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朱筆密谕,催康有為盡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
一開頭便說:“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
”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後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後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奸細”,就是皇帝。
果然,隻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诿,“那是,那是楊銳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
“給袁世凱的那道朱谕呢?”慈禧太後問,“莫非也是别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
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後,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色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後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借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逼得兇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幹的是什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這等于以臣下審問皇帝。
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唇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說啊!”慈禧太後冷笑,“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