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中堂一到,大概總要見面的,中堂可有什麼話,要我帶去?”
“話很多,不過,都不要緊。
”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隻請你帶一句話,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見了榮中堂我就說。
”
※※※
也不過天色方曙,慶王就派了侍衛來請陳夔龍,說在府中立等見面。
匆匆趕來,隻見慶王公服未卸,是剛剛朝罷回府的模樣。
陳夔龍剛行過禮,看見門上又領進一個人來,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總理衙門章京的鐵良。
“有件案子,非請兩位幫忙不可!”慶王說道,“為張樵野他們拿問,崇受之上了一個折子……”
原來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崇禮,經辦大捕新黨一案,深感責任太重,不勝負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請欽派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審訊”的成例,上折請求援例辦理。
奉到的懿旨是:“着派禦前大臣、會同軍機大臣、刑部、都察院審訊,克期具奏。
”
“禦前的班次,向來在内閣、軍機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
這一案非比尋常,交給别人,我不放心!請兩位辛苦吧!”
“是!”陳夔龍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
“王爺,原奏請派大學士、軍機,何以旨意改派禦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爺想過沒有?”
“如果是派大學士,當然由李少荃主持,慈聖的意思是不願他為難。
”慶王接着又說:“同案的幾個人,情形不同,聽說楊銳、劉光第都是有學問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羅織,有欠公道,應該分别辦理。
兩位到了部裡,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
”
陳夔龍心想,不派大學士決非體諒李鴻章,不願使他為難,多半是怕李鴻章會有所偏袒。
由此可見,慈禧太後對懲辦這一案,主課重刑。
而聽慶王的口風,楊銳、劉光第可從寬減,其餘隻怕不是大辟便是充軍的罪名了。
于是辭出慶王府,轉到總理衙門,先備咨文,知照刑部,叙明會審緣由。
其時宮門抄已經送到,其中便有崇禮所上奏折的原文,而上谕指明受審是徐緻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共七人。
至于張蔭桓,“雖經有人參奏,劣迹昭著,惟尚非康有為之黨,着刑部暫行看管,聽候谕旨。
”最後特别宣示:此外官紳中有被康有為“誘惑之人,朝廷政存寬大,概不深究株連,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
總理衙門的官兒,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黨之嫌,如今連受康有為“誘惑”的人都可不受株連,新黨耳目更不在話下。
因而看完這道上谕,無不有如心裡放下一塊石頭的輕松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谕,心情卻又沉重了。
皇帝自道,“從四月以來,屢有不适,調治日久,尚無大效。
京外如有精通醫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實保薦候旨。
現在外省者,即日馳送來京,勿稍延緩。
”
大家都明白,這是廢立的先聲。
京中早有許多流言,說“遲早必換皇上”,這道上谕,已見端倪。
但是“皇上”是那麼容易換的嗎?總理衙門的官兒都有些擔心,怕因此而會引起各國公使的幹預,又無端引起許多難以料理的糾紛。
正在相與咨嗟之際,聽見馬蹄得得,夾雜着輕快的輪聲,入耳便知是與後檔車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馬車,當然是有洋人來了。
來的是法國署理公使呂班,要見慶王或者任何一位總理大臣。
李鴻章被逐,張蔭桓被捕,慶王及由軍機大臣兼任的總理大臣,很難得來,在衙門裡的,隻有一個曾為翁同龢所排擠,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門的吏部左侍郎徐用儀。
總理衙門辦事的規制,凡是與洋人會談,必由章京作筆錄,章京以國别分股。
法國股的章京,一共九個人,最能幹的是一個杭州人汪大燮,與籍隸海鹽的徐用儀是浙江大同鄉,當然順理成章地由他來作筆錄。
翻譯姓吳,是呂班帶來的。
賓主四人,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面,相對坐定,略作寒暄,談入正題,吳翻譯先有所透露,呂班此來,是為了探問皇帝的病情。
一聽這話,徐用儀先吃一驚,知道遇到難題了!向汪大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窮于應付時,須作支援。
等呂班發過言,吳翻譯照實譯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頗為詫異,亦很關心。
上谕中說,四月裡以來,就有不适,何以三四個月之中,未見談起?”
“多謝貴公使關心。
”徐用儀慢條斯理地答說:“聖躬違和已久,常有傳說,貴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懸揣。
”
吳翻譯聽他這樣回答,臉有難色。
顯然的,對于皇帝有病的傳言,受雇于法國公使館的中國人,如吳翻譯等等,一定不曾告訴呂班。
倘或據實轉譯徐用儀的回答,或許他就會受到責備,所以顯得為難。
不過,他還是跟呂班長長地說了一大篇,輔以手勢,似乎在解釋什麼?呂班聽完,點點頭問道:“皇帝生的是什麼病?”
這不便瞎說,亦不能用打聽确實了再來奉告之類的話搪塞,徐用儀隻好含含糊糊地答說:“皇上是積勞之故,精神不振,胃納不佳,夜眠不安。
”
“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麼病?”
這樣逼着問,頗使徐用儀受窘,汪大燮便疾書一個
“肝”字,将紙片移到徐用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