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祿的大炮,終于不得不動用了,這一次是載漪進宮奏請。
“炮子沒有眼睛,會打了堂子”的顧慮,當然要提出來,載漪力言無礙,說将炮架子築在東安門外北夾道,自北往南打,炮彈越過堂子,落在英國使館,方始爆炸,決不緻危及要地。
慈禧太後覺得言之有理,便召榮祿進宮,當面交代。
這一下無可推诿了,榮祿隻得答應,不過提出一個條件,大炮不能借給甘軍,得由他自己派隊伍操作。
慈禧太後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榮祿親自指揮的武衛中軍中,專有一個“開花炮隊”,統帶名叫張懷芝,字子志,是出驢皮膠的山東東阿縣人,天津武備學堂出身。
學炮科的腦筋比較清楚,張懷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國公使館内的各國公使,什九送命,殺了一個克林德,已經引起軒然大波,殺盡各國公使,責任豈不更重?
這樣一想,便嚴誡“炮目”,非自己親自在場下令,任何人指揮開炮,皆應拒絕。
叮囑再三,方始上馬,直奔榮祿府第求見。
榮祿那有工夫接見一名炮隊統帶,派人來問,何事求見?張懷芝答說:“大炮已經校準了,隻要開炮,一定打中英國公使館,倘若落在别處,甘領軍法。
不過,沒有中堂的親筆手谕,決不開炮!”
“怎麼着?這還得中堂下條子嗎?”
“是!”張懷芝答說:“非下不可。
”
來人不發一言,回身入内,将張懷芝的态度據實轉陳。
榮祿聽罷,默無一語,隻在書房裡繞圈子。
這是他從做官以來,所遇到的最大的一個難題,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難作的一個決定。
如果違旨,且不說将從此失寵,而且,載漪在洋人與義和團的激蕩包圍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說不定就會做出不測的舉動,性命或恐不保。
倘或遵旨開炮呢,這個禍就闖得不可收拾了。
一世聲名,付之流水,猶在其次,将來懲辦禍首,這一紙交與張懷芝的手谕,便是死罪難逭的鐵證。
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張懷芝等得不耐煩,托人來催問,榮祿無奈,隻好這樣答說:“你告訴他,已經給了他命令了,還要什麼手谕?”
來人如言轉達,張懷芝卻更冷靜,“不錯,”他說:“中堂給了我命令,教我拉炮進城轟英國公使館。
不過,炮兵的規矩跟别的不一樣,到了陣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還得指揮官親口下令:‘放!’才能放。
勞你駕,再跟中堂去回。
勞駕、勞駕!”說着,還行了個軍禮。
此人無奈,隻得再替他走一趟,剛一轉身,卻又為張懷芝喊住了。
“請慢!有句話,請你千萬跟中堂說到,要手谕!”張懷芝又加了一句:“口說無憑。
”
“好了!俺替你說到。
”那人操着山東口音,微微冷笑:
“老鄉,你那個統帶,大概不想當了。
”
話雖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話轉到,榮祿歎口氣說:
“這個家夥好厲害!簡直要逼死人。
”
于是,複又徘徊,心口相問,終于想出一條兩全之計。
但此計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倘或張懷芝不能領悟,還是白費心計。
轉念到此,又歎口氣,“看造化吧!”他說:“你告訴他,手谕沒有,炮要照開。
反正宮裡聽得見就是了。
”
“是!”
“你倒是把我的話聽清楚了!”榮祿特别提醒:“照我的話,原樣兒告訴他,不能少一個字,也不能多一個字!”
那人複述了一遍,隻字無誤,回出來便跟張懷芝說:“中堂說的:‘手谕沒有,炮要照開。
反正宮裡聽得見就是了!’”
張懷芝愣住了,“這,”他問:“中堂是什麼意思呢?”
“誰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兒琢磨去吧!”
張懷芝怏怏上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東安門時,突然悟出榮祿的妙用,頓覺渾身輕快,心懷一暢。
上得炮位,親自動手,将表尺撥弄了好一會,方始下令開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國公使館。
”張懷芝将“英國公使館”五字喊得特别響,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應聲拉動炮闩,一聲巨響,炮彈破空而起,飛過城牆,接着又是一聲巨響,隻見外城正陽門大街與崇文門大街之間,煙塵漫空,卻不知炮彈落在何處?
※※※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胡同,離東安門不遠,因而炮聲震撼,格外覺得驚人。
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意外之驚,更沉不住氣,從藤榻上倉皇而起,一疊聲地喊:“快拿千裡鏡,快拿千裡鏡!”
一面說,一面往後園奔去,氣喘籲籲地上了假山。
京中大第,多無樓房,隻好登上假山,才能望遠,等千裡鏡取到,向南遙遙望去,煙塵不在内城,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
“請陳大人來!看炮彈打在那兒?”
“陳大人”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
因為榮祿要問炮彈落在何處,得先查問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彈落在草廠十條。
”陳夔龍答說:“山西票号‘百川通’整個兒沒了。
”
“傷了人沒有?”
“怎麼能不傷人?大概還傷得不少,正在清查。
”
“可憐!”榮祿搖搖頭,“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
“中堂!”陳夔龍詫異:“莫非……?”
“咱們自己人,說實話吧!張懷芝這個人,總算有腦筋,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
”接着,榮祿将張懷芝來要手谕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中堂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倒是救了國家。
”
“是啊!傷亡的請你格外撫恤。
不過,不必說破真相。
”
“是,是!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不過,皇太後面前,就這一聲響,能搪塞得過去嗎?”
“我自然有法子。
”榮祿突然定神沉思,好一會才說:“凡事預則立。
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兒去預備,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裡。
”
聽得這一聲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
京官眷屬,紛紛逃難,甘軍又橫行不法,到處截車裝軍械、裝“擄獲”的物資,那裡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
“筱石,”榮祿見他面有難色,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的前程,一半在這趟差使上。
再跟你說一句,什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
”
陳夔龍恍然大悟。
翠華西幸,榮祿在替慈禧太後作逃難的打算了。
于是他問:“什麼時候要用?”
“但願不用!要用,可是說要用就用!”
陳夔龍心想,天津是京師的門戶,兩宮如果仍如當年避往熱河,啟駕之期視天津存亡為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