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脫靴,預備上床,李蓮英便退後兩步,打算悄悄溜走。
“谙達!”皇帝突然喊住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不論什麼,钗環衣服,隻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
這是一個難題。
因為景仁宮早就封閉,珍貴妃貼身的宮女,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實在不忍說實話,且先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出得養心殿,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李蓮英打了個寒噤,但腦子卻清醒了。
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珍貴妃殡殓之處,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現成取來就是;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裡,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
隻稍作考慮,李蓮英便定了主意。
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憶,但觸目心驚,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慈禧太後知道也會不高興。
隻有到瑾妃那裡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比較适宜。
掏出表來看,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
在平時,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這一夜因為要送珍貴妃大殓,事先已經奏準慈禧太後,宮門可以不上鎖,瑾妃亦尚未歸寝,去了一定可以見得着。
通報進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
當然,沒有不見之理。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隻在窗子外面回話,“奴才剛打養心殿來,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
想來瑾主子這裡,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
聽得這一說,瑾妃的眼圈又紅了。
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裡的衣物,那些可以帶入棺,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皇帝來要,當然盡先挑了送去。
不過,她有極大的顧慮。
“東西有。
”她遲疑着說:“隻怕送上去了,會有麻煩。
”言外之意,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緊!
交給奴才就是。
”
這表示慈禧太後如或诘問,自有李蓮英擔待。
“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裡說:“你自己進來挑吧!”
“奴才不必進屋子了,請瑾主子自己作主。
”
這下,瑾妃大費躊躇。
照她的想法,最好将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交李蓮英帶去,好讓皇帝時時記得,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可是她不敢!因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後一定也想得到,萬一知道了這回事,問一句:“為什麼不拿别樣,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是何居心?”那一來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細細搜索,終于找到一樣好東西。
這本來是瑾妃想自己留下來作遺念的,如今送給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得其所。
拿起那個制作得十分精細美觀的金豆蔻盒,瑾妃真有些愛不忍釋。
然而畢竟還是找了珍貴妃用過的一方紫羅手絹包了起來,又灑上些珍貴妃用剩下來的香水,找個黃匣子盛好,親手隔窗遞與李蓮英。
“煩你勸勸皇上,人死不能複生,又道是‘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請皇上千萬别傷心。
”
李蓮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舊答一聲:“是!”
“還有,”瑾妃又說:“聽說老佛爺準皇上親自臨視珍貴妃的遺容,這,實在可以不必。
你務必給攔一攔,皇上是不看的好。
”說到最後一句,瑾妃的聲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
”李蓮英心想,這倒是很好的一個勸阻的借口。
于是,讓随行的小太監捧着黃匣,李蓮英又回到了養心殿。
西暖閣中一燈熒然,窗紙上映出晃蕩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着急了。
李蓮英微咳一聲,窗紙上的影子立刻靜止了,接着門簾打起,他從小太監手裡接過黃匣,疾趨數步,走到門口說道:
“奴才給萬歲爺複命。
”
“好!拿進來。
”
李蓮英将匣子放在桌上,然後退後兩步請個安說:“是瑾妃宮裡取來的。
瑾妃還有話,讓奴才回奏。
”
“什麼話?”
李蓮英将瑾妃所說的話,前面一段,是照樣學了一遍,後面一段就全改過了:“瑾妃又說“半夜裡寒氣很重,那兒是個穿堂,前後灌風,萬一招了寒,聖躬違和,那就讓珍貴妃在地下都會不安。
萬歲爺如果體恤珍貴妃,就千萬别出屋子了。
’”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既是這麼說,我就不去。
“是!”李蓮英如釋重負,問一聲:“萬歲爺可還有别的吩咐?”
“你跟皇太後回奏,就說我沒有去看珍貴妃的遺容。
”
“是!”
“這,”皇帝指着黃匣說:“這東西,别跟皇太後提起。
”
“奴才知道。
”
“好!你回去吧!”
李蓮英便即跪安退出,順便向屋裡的太監使個眼色,示意他們盡皆退出。
于是皇帝親手打開盒蓋,一陣濃郁的香味,直撲到鼻,頓覺魂消骨蕩,刹那間,眼、耳、口、鼻、意,無不都屬于珍貴妃了。
那曾聞慣了的香味,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一下子都勾了起來。
他記得這瓶香水是張蔭桓出使回來,連同幾樣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托一個太監,仿佛就是開照相館的戴太監,轉到景仁宮去的。
由于皇帝喜愛那種香味,從此珍貴妃就隻用這種香水,算起來已四五年不曾聞見過了。
解開羅巾,觸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還留着兩粒豆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詩句:“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正是珍貴妃初入宮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覺中猶如昨日。
那年——光緒十五年,珍貴妃才十四歲,雖開了臉,梳了頭,仍是一副嬌憨之态。
皇帝想起她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不時亂轉,而一接觸到皇帝的視線,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強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來真如成了仙一樣。
煩惱不是沒有,外則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縱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壯志,卻是什麼事都辦不動;内則總是有人在太後面前進讒,小不如意,便受呵責,而皇後又不斷嘔氣,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
可是,隻要一到景仁宮,或者任何能與珍貴妃單獨相處的所在,往往滿懷懊惱,自然而然地一掃而空。
也隻有在那種情形之下,才會體認到做人的樂趣。
如今呢?皇帝從回憶中醒過來,隻覺得其寒徹骨,一顆心涼透了!一年半以前,雖在幽禁之中,她仍舊維系着他的希望,想象着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舊在一起。
誰知胭脂井深,蓬萊路遠,香魂不返,也帶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着他當年親手攜贈珍貴妃的這個豆蔻盒子,心裡在想,這不就是楊玉環的“钿盒”嗎?将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在珍貴妃并無這樣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誠然悲慘,但自己竟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甚至不能如玄宗與玉環的訣别,這豈能甘心。
而況“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玄宗與玉環畢竟有十來年稱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與珍妃呢?轉念到此,皇帝不但覺得不甘心,且有愧對所愛而永難彌補的哀痛。
“說什麼‘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唉!”皇帝歎口氣,将豆蔻盒子合了起來,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湧到心頭的珍貴妃的各種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處呢?是象楊玉環那樣,在“樓閣玲珑五雲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許世間真有所謂“臨邛道士鴻都客”,當此“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苦思之時,翩然出現,為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去覓得芳蹤,又如漢武帝的方士齊少翁那樣,能招魂相見。
果然有這樣不可思議之事,自己該和她說些什麼呢?皇帝癡癡地在想,除了相擁痛哭以外,所能說的,怕隻有這一句話:“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