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詞色中清清楚楚地覺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處死,如今追贈為貴妃,為她設靈,重新殡殓,都是補過的表示,皇帝當然不能無動于衷。
但最要緊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願。
珍妃既然為他所寵愛,而又死得這麼慘,那麼當此唯一可以讓他見最後一面的機會,而竟加以阻抑,無論如何是件說不過去的事。
慈禧太後本來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屍體出井,聽說形容可怖,便要考慮讓皇帝看到,會有什麼感想?
很顯然的,驚痛悲憤之餘,一定會問,這是誰的罪過?舊恨本已快将泯滅,無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來,決非聰明的辦法。
因此,慈禧太後變了主意,決定還是不能讓皇帝看到珍貴妃的面目。
不過,話已說出口,不能出爾反爾,隻好交代李蓮英來見皇帝,見機行事。
這是個很難辦的差使。
李蓮英一直到此刻才能決定,以皇帝見了珍貴妃的遺容,定會傷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無用處。
唯有采取拖的辦法,拖過入殓的時刻,皇帝亦就無可如何了。
拖又有兩種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閑談,談得忘了時候,再一種是設法讓皇帝熟睡,睡得誤了時候。
這兩個法子,那個比較好,一時還無法斷定,眼前亦隻有拖着再說。
于是,他精神抖擻地,隻在珍貴妃的喪事上找話題;而忘不了時時提到,慈禧太後是如何關切。
由此又有意無意地談起,珍貴妃入宮之初,在長春宮、在西苑、在頤和園侍奉遊宴時,如何得慈禧太後的寵愛?
這卻不是假話,因為皇帝自己就曾見過,此刻聽了李蓮英的話,很容易地勾起了記憶。
記得最清楚的是,那時也正是慈禧太後的“清客”缪太太入宮不久,太後學畫每每命珍貴妃侍候畫桌,自己親眼見過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貴妃也能畫得象個樣子了,有時太後賜大臣的畫,由她代筆,經缪太太潤飾以後,便發了出去。
其後,珍貴妃由怡情書畫一變而為喜歡照相。
于是,大禍由此而起了。
他記得那是甲午戰後,慈禧太後正開始痛恨洋人的時候,珍貴妃傳了一個照相鋪子的掌櫃,悄悄兒到景仁宮來照了幾張相,事為慈禧太後所知,大為不悅,傳了珍貴妃來,很責備了一頓。
如果就此改過,也還罷了,偏偏不改,而且變本加厲。
說起來,珍貴妃也有點兒咎由自取。
不過有件事,皇帝始終在懷疑,此刻想到,不妨一問:“谙達,會照相的那個太監,後來傳杖處死的,你總記得,叫什麼名字?”
“是……,”李蓮英想起來了,“叫戴安平。
”
“說他在東華門外開了一家照相鋪子,可有這話?”
“有。
确實不假。
”
“他開鋪子的本錢,說是珍貴妃給的。
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
”李蓮英答說:“不過是不是真的珍貴妃給的本錢,那就難說了。
”
“莫非以後就沒有查個水落石出?”
“這件事,奴才記不大清楚了。
”李蓮英說:“等明兒查明白了來回奏。
”
“不必!”皇帝搖搖頭,慢慢拉開抽屜,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視着。
自然是珍貴妃的照片,不過不是在景仁宮,而是在西苑所攝。
皇帝記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長袍,上套月白緞子琵琶襟的坎肩,鑲着極寬的玄色絲織花邊。
慈禧太後都曾說過,這樣嬌嫩的顔色,宮裡隻有珍妃一個人配穿,可見得寵愛猶在。
而曾幾何時,杖責、降封、幽閉、入井,這變化不是太厲害了嗎?
“谙達,”皇帝痛苦地問:“我實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老佛爺高興呢?”
這能讓李蓮英說什麼?母子之間的不和,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決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收功的。
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勸慰,一方面為慈禧太後解釋。
“如今不慢慢兒好了嗎?順者為孝,萬歲爺凡事遷就一點兒,老佛爺沒有不體恤的。
”李蓮英略停一下又說:“怪來怪去怪那些小人,從中播弄是非。
奴才鬥膽跟萬歲爺提一聲,有些話不妨跟老佛爺當面回奏,找人去說,或許就會變了樣兒。
好好的一句話,變得不中聽了。
”
“這倒是真的。
”皇帝點點頭,“以後有話,我如果自己不便說,就說給你!”
“是!”李蓮英有些誠惶誠恐似地,“萬歲爺隻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樣轉奏。
”
“喔,有件事,我要問你。
如今有六國的公使,都是打咱們離京以後才到任的,照條約得要見我,面遞國書。
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看老佛爺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驟聽不解,李蓮英細細琢磨了一會,才辨出意思。
所謂“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說應該持何态度?盡管慈禧太後自己對洋人,今非昔比,頗假以詞色,但皇帝與洋人相見之時,如果态度上較為親切,就會引起她的猜忌。
皇帝亦必是顧慮這一層,才會發此疑問。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麼,怕說得不對。
”他說:“依奴才的拙見,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應該客氣一點,不過到底也是外邦之臣,萬歲爺也得顧到自己的身分。
”
“你的意思是說,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
”李蓮英順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嚴,可也不太随和。
”
“我懂了。
不過,”皇帝忽然皺起了眉,“我實在有點怕見他們。
”
李蓮英不知道他為什麼怕?但宮中的規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詢,否則象這樣的話是不必也不該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們問起咱們逃難的情形,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
“不會的!”李蓮英答說:“如果是那樣不知趣的人,也不會派來當公使。
”
“這話倒也是。
”皇帝點頭同意,“不過,就人家不說,咱們自己不覺得難為情嗎?”
李蓮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藥!永遠不知道慈禧太後心裡的想法。
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當初不是送給長毛,就是為肅順所篡奪。
安邦定國都虧得有她!四十年臨朝聽政,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驕慢也好,誰不是俯首聽命,感恩懷德?至于國事之壞,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遠,新進之輩,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為,新舊相激,以至于鼓搗成這麼一場空前的大禍,而收拾殘局,還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
盡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實是借題發揮,不曾安着好心。
總而言之,論到治國,慈禧太後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
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話,雖非有意譏讪,但傳入慈禧太後耳中,當然不是滋味,再經人一挑撥,便越發恨在心裡了。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卻苦于難以措詞,正在思索之際,隻聽得“當啷”一聲大響,餘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
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
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隻見他吓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樣。
這種情形,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聽慈禧太後說過更不止一次。
皇帝從小身體弱,抱進宮來時,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慈禧太後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
皇帝最怕打雷,霹靂一下,必是往太後懷中躲,在書房裡,就得翁師傅将他摟着。
及至長大成人,膽子更小,雷聲以外,就怕金聲,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戲,因為怕大鑼。
此外,打槍的聲音也怕,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槍聲傳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夢,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皇帝,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有決斷的人看得起,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
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隻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怔怔地望着李蓮英,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
“萬歲爺早早歇着吧!”李蓮英試探地說。
皇帝想說:那裡睡得着?而終于隻是抑郁地點點頭。
于是,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為皇帝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