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過去隻是體力不充,疲憊得無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軍機見面時,竟至垂首禦案了。
這大概是從清朝開國以來,君臣晤對之際從未有過的事。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慈禧太後說道:“皇帝病得久了,越來越重,你們看可有名醫,不妨保薦。
”
于是慶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歲那年大病,是袁世凱保薦西醫屈庭桂來看好的。
”
“喔!”慈禧太後問道:“這個人怎麼樣?”
這當然應該由袁世凱答複:“屈庭桂在北洋多年,曆任醫官、院長,臣全家都請他看病。
以前北洋大臣李鴻章有病,也是請他看。
”
“你們知道這個姓屈的嗎?”慈禧太後問其餘四個軍機。
醇王載沣不知其人,未曾說話;鹿傳霖重聽愈甚,根本不知問的什麼;張之洞與世續的答複是一樣的,本人并未請教過屈庭桂,隻知家人患病,曾請他診視。
“中西醫是一樣的,隻要治得好病就得了。
”慈禧太後作了決定:“既然大家保薦這個姓屈的,可以請他來看看。
”
“是!”奕劻答說:“請皇太後定日子,那一天請脈。
”
慈禧太後算了一下答說:“十三或者十四吧!”
當天中午,袁世凱的侍從醫官,也是屈庭桂的學生王仲芹,便用電話将此消息,密告老師。
屈庭桂大吃一驚,想起他家鄉廣東有一句俗語:“有抄家,無诰封。
”正想托詞辭謝,直隸總督楊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來請了。
屈庭桂兼長北洋衛生局,長官有命,不敢不赴,楊士骧一見他便說:“連着接到慶王、袁宮保的電話,請你趕緊進京。
”
“請示大人,是不是進宮看病?”
“原來你已知道了。
”楊士骧笑道:“你趕緊去吧!這下成了禦醫,将來請教你的人更多了。
”
“大人……。
”
屈庭桂剛哭喪着臉喊得一聲,楊士骧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怕什麼?”他說:“你替慶王看好過一場大病,他還能害你嗎?”
聽得這話,屈庭桂方始釋然,第二天摒擋進京,一下了火車便去見奕劻。
“你是軍機大臣共同保薦,不能不去,你隻要用心診治,保你無事。
”奕劻又說:“皇上的病,到底有沒有危險,你看了之後先老實跟我說,我好密奏太後。
”
“是!”屈庭桂答說:“不過回王爺的話,西醫看病,跟中醫不同。
象明朝那樣,隔着帳子替後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紅絲線,說是憑這樣子就可以診脈,西醫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
奕劻笑了,“我請你看過,我知道你們西醫的規矩,我先跟太後回一回。
”他又說:“不過,有些話,你最好别當着太後說。
”
“我知道,不能當着太後說,說皇上肝裡有病。
”
“對了,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皇上腎虧。
”
“西醫并無這個說法。
”
“那就行了,你找個人問一問見太後、皇上的禮節,等着十三請脈吧!”
※※※
請脈的日期決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澱,天色微明,便由頤和園的東角門到仁壽殿前待命,一直到九點鐘才蒙召見。
因為這天軍機例行見面,商議郵傳部所奏籌款贖回京漢鐵路的辦法。
此是袁世凱入軍機後,最得意的一件事。
京漢鐵路縱貫南北,但經營權握在比利時手裡,因為此路是盛宣懷經手借比款所造。
借款的回傭甚厚,而借款的條件甚苛,第一是行車管理權歸比國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潤比國公司可分兩成。
且不論利權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軍事上有變化,這條通南達北的鐵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脈為人所制。
所以自梁士诒出長郵傳部鐵路總局後,即以籌款贖京漢鐵路為念茲在茲的第一件大事。
袁世凱當然力贊其成,籌劃經年,已經成功。
籌款的辦法一共三項,招募公債、籌借外債、提集存款。
外債已經借到,總數五百英鎊,名為“振興實業借款”,由英國彙豐銀行、法國東方彙理銀行,各承貸一半。
這天要談的是籌辦贖路公債一千萬銀圓。
慈禧太後對何為公債,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凱便須細作解釋,因而耽誤了請脈的時間。
進得殿去,在東暖閣照規矩行了禮,背過履曆,坐在側面的慈禧太後問道:“聽說西醫看病的規矩,跟中醫不同。
倒是怎麼個不同啊?”
“按西醫的規矩,要請皇上寬一寬衣服,露出胸背,一面聽,一面看。
”
慈禧太後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可以。
”
于是太監上前,将坐在正面禦榻上的皇帝扶了起來,先卸長袍,次卸夾襖,然後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見的上身。
這時屈庭桂已經取火酒棉花擦過手,将聽診器挂在胸前,動手診視。
一面聽,一面問:“皇上自己覺得那裡不舒服?”“頭痛、發燒、背脊骨疼、胃口不好。
”皇帝問道:“屈庭桂,你看我這病該怎麼治?”
“等臣細看了再回奏。
”
屈庭桂收起聽筒,并左手食中兩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兩指,“笃笃笃”地輕叩。
慈禧太後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問道:“這是幹什麼?”
奕劻亦不明了,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