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麼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麼災年餓肚子的事,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
他隻記得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岩漿,洶湧澎湃地尋找着發洩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轉反側,有時突然從炕上竄起來沖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焰,那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麼他需要的東西,他隻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餓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在還有個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村裡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他們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嗎,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鐘躍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陝北地區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漢雖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兒,但他這一生幾乎是在性壓抑中度過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婆姨隻和杜老漢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
如此算來,杜老漢這輩子除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基本上還算是個光棍兒。
鐘躍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是人類的一種習性,你缺少什麼就向往什麼,物質生活的極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人類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面對自身的痛苦時,常常表現出一種無奈的求變通的情緒,這就是苦中作樂,借以稀釋現實的苦難。
對杜老漢這類的老光棍兒來說,他們關心的問題是很直截了當的,他們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體,是否美麗溫柔并不重要。
他們沒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飽肚子,炕上再有個婆姨就已經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可是就這點兒要求他們卻得不到,于是,酸曲兒就産生了。
鐘躍民驚訝地發現,陝北民歌簡直是個富礦,流傳在民間的歌詞至少有數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詞都是表現男歡女愛的,在那種熱辣辣,赤裸裸的語言面前,中國上千年封建禮教的浸染竟蕩然無存,這就是真正的酸曲兒。
杜老漢扯着嗓子唱起來∶
沙梁梁招手沙灣灣來,
死黑門的褲帶解不開,
車車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灣灣。
梁梁上柳梢灣灣上柴,
咱那達達碰見那達達來,
一把摟住細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腳步擡高把氣憋定,
懷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臉臉雀長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懷敞開,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
哎喲喲,我兩個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喲,
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親口口說下些疼人話。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經看見那”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鐘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
杜老漢唱得興起,又換了一首歌∶
一更子裡叮當響,
情郎哥站在奴家門上,
娘問女孩什麼響,
東北風刮得門栓栓響。
二更子裡叮當響,
情郎哥進了奴家繡房,
娘問女孩什麼響,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裡叮當響,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問女孩什麼響,
垛骨石狸貓撞米湯。
四更子裡叮當響,
情郎哥脫下奴家的衣裳,
娘問女孩什麼響,
腳把把碰得尿盆子響
……
鐘躍民笑道:“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動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話來得真快,情郎哥更實際,隻管辦事,一聲不吭,有什麼婁子有女方頂着,杜爺爺,這信天遊裡咋這麼多酸曲兒?”
杜老漢點起一袋煙嘟囔了一句:“心裡苦哩,瞎唱。
”
鐘躍民問:“為什麼心裡苦?”
“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裡好過哩。
”
鐘躍民拉過正用石頭轟羊的憨娃說:“憨娃,你放羊為了啥?”
憨娃連想都不想脫口說:“攢錢。
”
“攢錢為啥?”
“長大娶媳婦。
”
鐘躍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記娶媳婦了?我還沒娶呢,憨娃,娶媳婦為了啥?”
“生娃。
”
“生完娃呢?”
“再攢錢,給娃娶媳婦。
”
“娃娶了媳婦再生娃,再攢錢,再生娃,對不對?”
憨娃點點頭。
鐘躍民長歎一聲:“那他媽活個什麼勁兒?攢錢,生娃,再攢錢給娃娶媳婦,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爺爺,咱農民這輩子圖個啥?”
杜老漢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鐘躍民問出一句廢話,他反問道:“有地種,有飽飯吃,有娃續香火,咱還要個啥?”
鐘躍民也茫然了,是呀,你還想要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作為農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歡這種日子,他又問道:“杜爺爺,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