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咧,走咧,讓官兵跟在爺們身後吃屁!”衆喽啰聞聽,一邊大笑一邊重複。
有人幹脆在馬背上撅起了屁股,沖着敵軍追來的方位做排氣狀。
有人則用手背掩住嘴唇,模拟如“噗噗的”聲音。
雖然誰都知道大夥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可人性就是這麼怪,幾句玩笑話一開,低迷的士氣轉眼之間便重新振作了起來。
衆豪傑仗着人少馬多的優勢繼續向南逃竄,很快便又和官軍拉開了距離。
下午未時,隊伍趕到了朝歌城外。
果然如雄闊海所說,此地隻是個廢棄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古城,規模還不如黎陽附近一些豪門富戶的堡寨大。
朝廷在此地沒派官員常駐,平素僅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充作鄰裡糾紛的仲裁人。
看到王二毛等人輕車熟路,不攻對着官道的正門而是繞向城西,老族長自知難以抵抗。
“果斷”地命令臨時組織起來的鄉勇們棄城,保護着自己的家眷搶先一步逃走。
族長大人一走,阖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氣。
哭泣着關好家門,無論外邊的土匪怎麼折騰,全都聽天由命。
好在王二毛等人也沒時間再惹事,先“借”了族長家的米糧對付了個半飽,接着又将看得見的大牲口全搜羅一空,然後一把火将族長家的大院子給點了,趕在官兵追來之前再度棄城而走。
追在王二毛等人背後的官軍沒想到賊人都死到臨頭了,氣焰居然還如此嚣張。
沖進朝歌後,隻稍作休息,便又蹑着流寇們的戰馬蹄子印兒追了過去。
這兩支隊伍一個逃得快,一個追得急,從下午一直追到日落,直到看不清腳下的路了,才勉強停下來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繼續向南逃竄。
這回,他反倒走得沒昨天那般惶急了。
經曆了昨夜的商議,弟兄們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處境。
在如今這種情況,向北返隻會給澤中兄弟添麻煩,到頭來一樣跑不脫。
與其把災難帶給袍澤,還不如拼着一死,牽着官軍的鼻子走,給大當家和九當家創造幹掉馮孝慈老賊的機會。
行走江湖,難免都會有這麼一天。
臨死前能拿下黎陽倉,火燒朝歌城,還能讓近萬官軍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後吃屁,衆喽啰自覺夠本兒,個個心滿意足。
沿途看到防備不周的村寨,立刻沖進去劫掠一番,将大戶人家的糧倉打開,就地散發。
将富豪之家的地契、文書付之一炬,讓債主再找不到要債憑據。
遇到官軍追得不緊,則撿高坡之處放火,讓敵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
等官軍一粘上來,則立刻打馬遁走,邊跑邊唱俚歌,氣焰嚣張至極。
又忽緊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興縣都遠遠甩在了身後。
第三天上午,大夥踏過結冰的運河,繼續向南。
走着,走着,一片寬闊的冰面突然橫在眼前。
腳下為淡黃色,遠處為深黃色,一團團深黃淡黃的浪花靜靜地肅立在那裡,仿佛在某個奔騰的瞬間突然凝固。
又仿佛時間突然靜止,讓它們奔騰身姿永遠定格。
那滔滔滾滾的浪花由西向東,蔓延不知幾千裡,沉靜而悲怆,宛如一條凍僵了的巨龍。
隐約卻有不甘心的吼聲從遠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這便是黃河了。
巨鹿澤兄弟中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家如此遠過,在他們落草為寇之前,黃河隻是他們夢中的一個傳說。
出于對自然之威的敬畏,他們接二連三跳下馬背,站在凝固的冰面上靜聽風吼。
“嗷——嗷——嗷”,“嗷——嗷——嗷”,一聲接連一聲的風吼由天外而來,由遠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入人的肌膚、骨髓。
再由人的膏肓之下騰起來,冷如冰霜,熱如烈焰,沖破氣管、咽喉、牙齒,嘴唇,噴湧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呐喊,與來自遠古的呼聲遙相呼應。
但在此之後,所有人都呐喊了起來,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内心深處壓抑不住的沖動,“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呐喊着,向空中揮舞着刀矛。
“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呐喊着,以亘古的聲音,向蒼天大地表達自己的抗議。
他們如同揮舞幹戈的刑天,哪怕已經沒有了頭,哪怕已經看不到前進的方向,卻依舊不肯彎下高傲的膝蓋。
他們挺立着,抗争着,從鴻蒙初劈直到現在。
從現在到未來一直挺立下去,抗争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馬!”當天地間再度恢複沉寂之後,王二毛啞着嗓子命令。
“諾!”衆喽啰用拳頭捶了一下胸口,大步走向坐騎。
他們以少見的幹淨利多動作跳上馬背,整理簡陋了皮甲和粗布衣衫。
然後無需任何人命令,撥轉馬頭,齊齊地對向了北方。
如此寬闊的河面,中央的冰層未必如看上去那樣結實。
沒有向導帶路貿然過河,冰下的窟窿足以将他們五百人悄無聲息地吞沒。
而轉過頭去,他們卻可以與追擊者堂堂正正正地戰一場。
已經帶着對方跑了這麼遠,押韻糧草的袍澤早已脫離危險,細心的九當家也有了充足的時間調整戰術。
這一瞬,他們已經無牽無挂。
他們靜靜地等,等待着生命中激昂的那一刻到來。
“嗷——嗷——嗷”,“嗷——嗷——嗷”,龍吟般的風聲從昆侖山卷下,蔓延千裡,持續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