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驢屎胡同那座茅草小屋,院子裡飄滿了藥香。
黃衣老漢滿臉堆笑,露出的牙齒卻令人不寒而栗,“你的确沒見過我,但的确幫過我的忙。
昨天我的小孫子偷偷跑出來玩,沒想到遇上了我的兩個仇家。
結果被仇家從濟北一直追殺到館陶。
本來都以為要葬身釜镬……”
又來了,又來了。
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那成了精的黃水老怪不止一次在夢中糾纏過他,口口聲聲說是要報恩,卻沒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隻要睜睜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将噩夢趕走。
但此刻他卻甯願在夢裡多停留一會兒!驢屎胡同那段日子雖然窮,卻窮得簡單。
雖然苦,卻苦得幹淨。
而現在,他記起其後那一次次背叛與陷害,還有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犧牲掉的東西。
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掙紮。
誠伯死了,老家夥算計人算計了一輩子,到死時連口棺材都沒混上。
林縣令死了,他不擇手段栽贓陷害屬下,隻不過是為了保住頭頂上的官帽,被砍頭前腦袋上卻砸滿了爛菜葉子。
劉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之命前來對付張金稱,死後高士達連個屁都沒多放。
周甯死了,她這輩子就做了一次惡,還沒能硬起心腸來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證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顧而存在,證明的代價卻是屍橫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這些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都死了。
死得稀裡糊塗,莫名其妙。
他們本來還有更多的選擇,沒必要将别人逼上絕路,也沒必要自己走上絕路,可他們偏偏要往那條絕路上走,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藥罐上霧氣升騰,遮斷人的視線。
“要不,我讓這一切都停下來?”黃水老龍又從迷霧中探出個大腦袋,牙齒間寒光閃爍。
林縣令、誠伯、董主簿、劉肇安、馮孝慈、王二毛,那些該死和不該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霧氣凝結而成的魂魄。
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開口。
“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渾身上下都冒起了涼氣。
他想拉住濃霧中的一個,拉到自己的身邊,讓黃水老龍兌現承諾。
同時将那些與自己有仇的讨厭家夥收走。
每次伸出手去,卻要麼抓錯了人,要麼抓了個空。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别太貪!”黃水老龍一甩袖子,看模樣是又準備不告而别。
“你,你回來!”程名振再也顧不上抓迷霧中的靈魂,扯着嗓子大叫。
“這也算一個願望麼?”老妖怪回頭,滿臉狡詐。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睜眼。
這不能算個願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
濃霧、魂魄、黃水老龍都消失了,隻有藥罐子還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着氣泡。
他醒了,心卻被更大的恐懼所攫獲。
黃水老龍真的顯了靈,将他丢回了一年半之前。
所有發生過的災難還要再來一次,他可以重頭開始,卻不知道是否能将命運改變。
我在做夢!他告訴自己,同時伸手去提藥罐。
卻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壓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别,你别吓唬我。
郎君,郎君……”
這回,他徹底醒了。
壓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妻子杜鵑。
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般,鼻涕淚水唏哩嘩啦。
“我不吓唬你。
我沒事!真的沒事!”程名振趕緊将胳膊彎回來,用手去替杜鵑擦淚。
這個已經很久不見的親昵動作讓杜鵑瞬間漲紅了臉,轉身躲了開去。
“呵呵,我說他醒的時候,隻會看見你一個人吧!”帶着一點慵懶的調笑聲從側面傳來,讓杜鵑的臉色更紅。
程名振這才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不止是杜鵑一個人,柳氏、郝老刀、孫駝子、杜疤瘌都在,滿臉促狹。
“我,我剛才沒注意!”程名振讪讪地解釋。
心裡依舊迷迷糊糊。
他記得自己暈倒之前,正準備傳令打掃戰場。
當時是在滏陽城南,周圍一片冰天雪地。
而現在,屋子裡的擺設漸漸熟悉,是他新婚時所蓋,卻沒用了幾天的家。
窗戶上的喜字還在,隻是褪掉了一點顔色。
娘親就站于稍遠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
杜疤瘌終歸是程名振的長輩,不能像别人一樣取笑自己的女婿,沖着窗口笑了笑,及時轉換話題:“親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麼?”
“是啊,小九隻是累壞了,睡上幾天就能緩過來!您快過來看看,他其實一點事兒都沒有!”寨主夫人柳兒最會體貼人,上前攙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聲安慰。
“娘,兒子不孝,讓您受驚了!”程名振的心裡一疼,掙紮着坐起身,沖着娘親施禮。
程朱氏的嘴角動了動,笑眼含淚,“沒,沒事。
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塊去。
誰做的東西,都比不上自己親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過話茬,同時回過頭來,向大夥使了一個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氣,受,受不了這藥腥味兒!”本來還打算繼續調侃程名振夫妻幾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趕緊找個借口開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營中的小兔崽子們吃飽了就瞎折騰,沒一個讓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和女婿,敲打着腰杆往外走。
杜鵑心疼老爹,趕緊站起身相送。
杜疤瘌半邊身子堵在門口,笑着拒絕:“回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