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以随便占有他們的戰利品,再沒有人可以在他們辛苦開辟出來的土地上為所欲為。
但段清對此依舊不甚滿意,敲了敲面前矮幾,低聲說道:“何不幹脆些,就改為“程”家軍。
一想起那不知好歹的家夥,我就腦瓜子疼!”
此言一出,軍帳内的氣氛立刻如熱油裡邊澆進冷水,轟地一下炸了鍋。
既然已經揭竿造反,誰不希望所輔佐的人自建帝王之業呢。
大夥弄好了便都是開國元勳,弄不好也頂多是掉了腦袋,但好歹風光過一回,比一直被人當流寇看強上何止百倍。
“對,咱們就叫程家軍,日後也找個術士來算算,讓教頭也當王爺!”
“誰學姓張的啊,咱們不玩那些裝神弄鬼的伎倆。
先打跑姓張的,然後把永年城搶下來,直接據此稱王!就要襄國王!”
“應該叫趙王才對!襄國、平恩這一代原本屬于趙國!”
“那就順手把邯鄲拿下來,拿下邯鄲,連都城都有了!”
見大夥越說越離譜,程名振趕緊給大夥潑冷水。
“諸位,諸位,這話能不能等咱們把平恩保住後再說。
就三個縣,四千來兵馬,要當王你們自己當去,我可不落那個笑話!”
“成不了事,自然是笑話。
一旦成了事,就沒人敢笑話咱們!”
“張大當家能當王,你有什麼當不得的!”
“大當家隻會殺人放火,你好歹還能治理三個縣!”
“我等願為程教頭效死!”
衆人熱情高漲,七嘴八舌地給程名振鼓勁兒。
仿佛已經看到了程名振面南背北,高坐稱孤的那一天。
但他的熱情很快就一聲怒喝所打斷。
“夠了,你們有完沒完!”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叱責。
他平素很少發火,偶然爆發一次,還真把衆人吓了一跳。
“九當家怎麼了?”段清等人以目光互視,不想當皇帝,也犯不着拍桌子啊。
怎麼說大夥都是一番好心,又不是逼着他明天就必須登基,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又何必掃衆人的興呢?
“諸位兄弟的心意,程某領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以少有的嚴肅态度地強調。
“程某當年之所以造反,就是為了活命。
各位兄弟入夥有先有後,時間不同,但原因恐怕也和程某差不多!僅僅為了活着!咱們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咱們不得不尋條道兒出來!可是,咱們是活了,有那麼幾天還活得挺滋潤。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想女人有女人,想财寶有财寶。
但咱們當年的親戚朋友呢,有幾個活下來了?要麼被官府殺了,要麼被咱們殺了。
死後連個墳頭都不能起,屍首就仍在大道邊上!”
“咱們恨朝廷,恨那些當官的,他們讓咱們活不下去。
于是咱們反了,殺了狗官,放火燒了衙門。
但咱們又幹了什麼呢?殺更多人,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
然後讓活不下去的人跟咱們一道殺人,一道搶,一道燒。
比狗官殺得人還多,比狗官更不講道理!咱們在幹什麼?咱們除了殺人放火之外,還做過什麼?好端端的平恩、洺水還有館陶,打仗前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大夥都看到了,都看得比我清楚!大夥自己拍着胸脯想想,心裡覺得落忍麼?打來打去,把好地都打到荒草齊腰深,把好端端的城市打成骷髅堆?裡邊都埋的什麼人,你的街坊鄰居,我的親戚朋友!咱們活了,活在他們的屍體之上。
像鬼一樣,像狼一樣活着。
所以咱們做人也像狼一樣,誰也不再相信誰。
有了好處、大家結伴搶,沒了好處時,偷偷磨牙,時刻準備互相咬一口。
”
“這日子,我過的時間不長,不到三年。
但我這輩子都過夠了!我不想再過下去了,我希望自己好好活着,白天能開心,晚上睡覺也不必枕着刀。
我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殺人之外,還會點兒别的東西。
我希望你們,也都活着,平平安安活到這個亂世的結束!”
他發現自己說得很亂,也不知道大夥到底請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但他覺得心裡堵,這些積聚已久的東西不吐不快。
“這樣說,并不是說咱們怕死。
咱們不怕死,咱們可以戰死。
但咱們最好為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保護自己的家而戰死。
而不是死在某個人的夢想當中,不為了某個人的野心而死。
”
“大夥的好意,我拜謝了!”他抱拳,長揖及地。
“我希望大夥跟我并肩而戰,但我不希望大夥為我而死!這份好意,我承受不起,也不敢要。
我不敢踏在鄉鄰的白骨上成就自己的功名,因為下一個被踏在腳底的,也許就是你我!”
話音落下,軍帳裡立即變得一片沉寂。
人們如同做夢一般,瞪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自己的九當家。
大夥發現,自己居然從來不認識這樣的一個程名振。
如此陌生,但又如此親切。
他的年齡幾乎比在座的每個人都小,他的眼神卻比在座的每個人都深邃。
他的話,大夥其實隻聽懂了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但大夥卻在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中,深刻地體會到其中的情意。
教頭不想大夥死,不想讓大夥為他而死。
教頭希望好好活着,每個人都為自己好好活着。
在那之後,他們在很多事情上有過很多分歧。
有過争吵,有過抱怨,但卻沒有一個再選擇和大夥分道揚镳。
在漫長的亂世裡,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在戰鬥中亡故,但活下來的,卻始終記得當年的承諾,保護自己的兄弟,保護彼此的老婆孩子。
保住心中,那最後一點屬于人類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