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次,一次是得知大隊書記池長耐已經許諾讓我去上大學;一次是知道了我姐和池長耐之間的醜事。
那兩個夜晚,我幾乎
都是通宵未眠。
這兩個夜晚也說明,我如果嚴重失眠,都是有明确原因的。
而這天夜間的失眠就找不出原因。
我白天在生産隊裡翻地瓜秧,沒有出任何差錯;别人也沒向我講任何能讓我感興趣的新聞,大家說的都是些無聊透頂的屁話;我一天三頓吃的都是地瓜幹煎餅,并
沒讓我記憶深刻的食品;這一天我姐姐也規規矩矩地去大隊果園幹活,也沒見惹出什麼麻煩。
這就是說,我這一天十分平常,十分正常。
可我的大腦神經怎麼就不正常了呢?我努力地讓自己什麼不不想,連我最喜歡想的池明霞也不去再想,可大腦卻自行其事,自作主張,讓各種各樣的記憶沉渣泛起,紛紛揚揚。
什麼事也記起來了,
什麼人也想起來了,我有生以來的好事壞事髒事臭事全都曆曆在目。
人一失眠尿就多,而膀胱裡隻要有了一點點儲存,那就讓人與睡意有了江湖之隔遠,于是我就不得不一次次爬起身來,去場邊做灌溉
青草的義務勞動。
放空積存回來,本想應該能夠安睡了,可是還不行,那腦子就像一盤上等的涼粉兒,嬌嫩而敏感,稍有一點動靜就顫晃不止,抖索出更多更臭的記憶出來。
三星在走,北鬥在轉。
夜差不多已經攀到了盡頭,因為村裡的雞已經叫過兩遍。
我在蓑衣上一邊拍打着蚊子,一邊翻來覆去。
我想,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我再不睡天就亮了,我明天就會頭疼死啦。
我用數數兒的方
法催眠,可是數到成千上萬也不中用。
我用背毛主席語錄的方式來勞累自己,可是一氣背下幾十段也累不倒我的神經。
後來我想,你數星星吧,看你能有多大的本事!于是就數。
我以銀河為界将天穹分
成兩邊,先從有牛郎星的一邊數了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那星星的排列過于随意,沒有規則,我數得清小小一片,再擴而展之就無能為力了。
再數,就産生了厭倦情緒,口一張就打了個
大大的呵欠。
我想,好了,我要睡了。
果然,我的目光再投射到英仙座那兒時,那個由許多顆星星組成的手執武器英姿勃勃的王子形象在我眼裡已是黯然失色。
我強打起精神看了幾看,數了幾數,在那裡盤桓了幾圈兒,眼皮便再也睜不
開了。
我估計自己睡了很短一點時間,又突然醒了過來。
醒的過程之快之猛,就像有人喊我一樣。
然而事實上并沒有喊我,麥場上所有的人都還躺在那裡鼾睡。
我正納悶,這納悶所用的時間也僅僅是十來
秒鐘的樣子,我隻聽見一陣陣“咕隆咕隆”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弱到強。
我想,夜靜更深,大家都睡得好好的,是誰在拉碌碡玩呢?這個念頭剛剛閃現,突然身下就抖晃了起來,就像麥場成了一個篩子
,我和在這裡攀夜的人全成了草料。
被猛烈篩過兩三個來回,地不再動了,拉碌碡的聲音也很快遠去,我便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情。
我爬起身大聲叫道:“地震!來地震啦!”
這時,在麥場裡露宿的人全都爬了起來,大家叽叽喳喳,一邊揉弄着惺忪的睡眼一邊交流起各自的感覺。
大家在言談中有興奮,有新奇,但沒有多少恐懼。
因為,在我們這塊地方,地震并不是新鮮
事兒,過幾年便會發生一次。
我記得我十歲那年,我們一家正在吃午飯,放在房梁上的一袋花生突然掉了下來,将桌上的瓦盆砸了十八瓣,粘乎乎的方瓜湯淌了一地。
十三歲那年,我在學校裡下了課與
人下“五虎棋”,正蹲在那裡考慮下一步怎麼走,突然一個跟頭就栽到了棋盤上。
與此同時,對方也是歪倒在地。
我們以為是誰搞惡作劇推倒了我們,可是看看四周,竟然一個人也沒有,這才明白是大
地與我們開了一次玩笑。
最近的一次是在前年,那次我高中剛剛畢業,大隊讓我在街上用石灰水寫“批林批孔”标語。
不是吹牛,我寫字曆來漂亮,用大扁刷寫的黑體字在全村找不出第二個來,可是那
一次卻就出了嚴重問題。
我當時在寫“緊跟領袖毛主席,批倒批臭孔老二”,剛寫到“毛”字,一撇兩橫,再用毛刷蘸足石灰水寫那個豎彎勾時,突然腳下一晃,人就撲到牆上,讓“毛”字出了頭。
我
和圍觀的人都明白是地震作怪,但書記的兒子池學蘇待站穩腳跟之後,還是立刻指出我寫了反動标語,要馬上去公社報案。
幸虧他爹池長耐過來,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便去弄來清水,将“毛”字出頭的
部分洗掉将事了了。
總之,這些年來我們這兒雖然來過多次地震,但沒有一次是破壞性的,牆沒倒,屋沒塌,更沒有人員傷亡。
所以,大家都不把地震當回事兒,震過之後該幹啥幹啥。
這次也是這樣。
多數人議論了一會兒之後繼續躺下睡覺,隻有少數有家口的男人回家安撫老婆孩子去了。
我躺在那兒想:我找到我失眠的原因了,那就是要來地震。
但奇怪的是,要來地震我為什麼
會失眠呢?以前我可沒有這樣的經曆呀。
對了,以前來地震的時候都是白天,這次卻是在夜裡。
夜裡要來地震我會失眠。
我不知這是為什麼。
怪,實在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