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捷,有彈性,幅度大,頻率快——吳紅葉能聽出陳子謙上樓梯時的腳步聲。
“媽,我回來了。
”
“嗯,歡迎回來。
”紅葉模仿電視新聞裡廣告後的連結語。
隻是,她這點幽默像火星落在水潭裡,很快熄滅了。
她曾經努力營造輕松歡快的氣氛,調動家人的情緒,但這幾年對此已經不抱希望了,隻是憑着慣性在做。
她接着問兒子:
“今天學校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
”
“有什麼事要跟媽媽分享嗎?”
“沒有。
”
母子間這樣的對話每天上演着,像排演了幾百次的台詞,全無激情,甚至也沒有具體内容,隻是一個固定的程式。
子謙一說“沒有”,紅葉就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子謙一直到上初二之前都不是這樣。
那時他像小記者一樣,每天放學回家把學校裡發生的事講給母親聽,繪聲繪色,生動有趣。
最讓她滿意而且感動的是,子謙不僅說有趣的事,而且也說老師偶爾批評他的情形。
他說:“今天三個老師都批評我了,因為我下課跟同學說話,上課也說話。
”紅葉說:“跟同學關系融洽,這是好事。
不過上課最好不要說話,這樣對老師不尊重,也影響其他同學聽課。
”她想:子謙是一個多麼自信、坦然的孩子啊!真讓人欣慰。
現在,子謙仍然是一個好孩子,隻是在家時變得沉默了。
高中第一次家長會上,何老師在吳紅葉面前毫不掩飾她對陳子謙的欣賞,說他教養好,對人謙恭有禮,做事有條理有章法,能力很強。
何老師還說,她希望自己6歲的兒子将來能像陳子謙一樣又聰明又懂事。
吳紅葉卻覺得進入青春期的兒子缺少一點野性,顯得太文弱、太被動,沒有探索世界的雄心,沉浸在電腦遊戲和快餐般無營養的漫畫和文本中,精神世界狹窄貧瘠。
很多年前,她看過這樣一個段子:一隻小狼愛吃素,狼爸狼媽非常擔心。
有一天,狼爸狼媽看到兒子在追一隻兔子,終于放心了。
結果,小狼追上兔子,兇狠地對兔子說:“快把胡蘿蔔交出來!”她看段子的時候笑了,笑點在于狼的本性發生了不可能的扭曲和變異。
後來,當她一次又一次被兒子的沉默所打擊時,看着兒子帶着甯靜微笑的俊俏臉龐,她在心裡說:這簡直就是一隻吃素的小狼啊。
何老師說陳子謙在學校裡跟同學相處融洽,下課時有說有笑。
紅葉有時會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讓子謙在家裡沉默得像一隻瓶子?她在和朋友交談時發現,很多十幾歲的男孩都跟陳子謙差不多,在家沉默不語,在學校活潑開朗。
她開始相信這是孩子成長的必然階段,她不必勉強子謙為了寬慰父母而改變自己。
吳紅葉将晚餐端上桌。
像平常一樣,三菜一湯,搭配合理。
但是今天的菜一看就有湊合的意味:紅燒鲫魚破了皮,青菜切得不均勻,西紅杮雞蛋湯忘了放蔥花,隻有昨天做好的幹切牛肉看上去整齊一點。
紅葉端起飯碗時,在心裡歎一聲:做菜的人有心事,菜是能感覺到的。
自從陳志文調到南京工作以後,紅葉請了一位燒飯阿姨,但不是每天都用,隻有她需要招待客戶的時候才讓阿姨來幫着做一頓飯。
紅葉不放過任何一次為子謙做飯的機會。
她認為,她一生為兒子做飯的次數是數得出來的,少一頓都是損失。
陳子謙對飯菜并不在意,坐在母親對面吃飯。
紅葉看着兒子,想捕捉他的眼神。
兒子默默地吃飯,姿勢動作很文雅。
她覺得子謙不會感覺不到她在看他。
當她第三次嘗試的時候,子謙終于擡起頭,對母親笑了笑。
子謙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眼神溫和,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
他回應母親的目光,表明他并不自我封閉,雖然在家裡很少說話。
但是,他的眼神有一絲躲閃,兒童時代的坦然和清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大半。
紅葉說:“今天作業多不多?”
子謙說:“還可以。
”
又無話可說了。
母子倆默默地吃飯。
紅葉洗碗的時候,子謙在屋裡踱步。
她洗好碗,走進子謙房間,在他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說:“小謙,我有話跟你說。
”
子謙看着母親。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面對的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具有人的全部屬性的人。
子謙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主體,而不是她自身的一部分,他在生活上需要她、陪伴她,但并不屬于她。
當然,她的一部分生命仍然在他身上,這是無法改變的。
“那個女孩,李晴薇,她學習好嗎?”
“滿好的。
”
子謙現在總是這樣說話,字數極少,含義模糊。
不知道是他沒有清晰的觀點,還是不想說出來,或者兩方面因素都有。
紅葉說:“滿好的,是什麼概念呢?”
“班裡前十名左右。
”
“何老師說她是文體委員,那她有什麼文藝特長呀?”
“唱歌,朗誦,都很好。
”
“你有她的照片嗎?”
“沒有。
”
“有沒有班裡同學的合照?”
“有的。
”
子謙在母親的要求下,從書桌抽屜裡找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十幾位同學穿着白色夏季校服松散地站在操場上,每個人都帶着自然的笑容,臉上紅撲撲的。
“哪個是李晴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