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生,早該生了,新社會結婚年齡大……”
“你把寶納到空裡去了!”根生媳婦笑着說,“人家兩口子商量好的,自己不生。
”
“那能由得人麼?”梆子老大不屑地撇着嘴,“能生的不想生不由人,不能生的想生也不由人。
”
“人家文化人,能得出奇!”根生媳婦神秘地說,“那小兩口……避哩……”
“能避得過麼?”梆子老太咄咄逼人地問。
“聽說……學文戴着……橡皮套兒……嘻……”
“哈呀!天上的事!”
梆子老太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嘲笑年輕的根生媳婦竟會相信這樣荒唐可笑的什麼橡皮套兒的事。
不能生養的學文媳婦,為了遮醜,為了護短,居然放出男人在那東西上戴橡皮套子的煙幕來,她才不信哩!她頭二三年裡沒有懷娃娃的時候,阿婆為了遮醜也給人家說,那是景榮長年在外鄉彈棉花,遇不上茬兒……
農業社社長胡長海在給鋤麥子的女人們宣布歇息的口令以後,梆子老太剛剛坐到大渠沿的白楊樹下,教員胡學文的媽媽手裡提着小鋤走過來,開口就問:“老五家的,我問你,你憑啥說俺媳婦不開懷?咹?”一開口就能沖倒人,全是一派鬧事的架勢。
“我……”梆子老太猝不及防,口語短澀,無言應對,吱唔說,“我也是……操心學文媳婦……”
“誰家媳婦要娃不要娃的事,要你操心?”學文媽媽寸步不讓,直逼不退,“你操心你自個去!”
“我……”梆子老太退躲不及,又被揭着了短處,無力辯白說,“我真是……好心……”
“好心留給自家用!”學文媽媽毫不領情,一味進攻,“我看你是‘盼人窮’!盼得人家跟你一樣,不會織布,不會要娃娃。
”
梆子老太徹底敗陣,羞辱得難以還口。
好在社長把學文媽媽拉扯走了,漸漸平息下來。
鋤麥的婦女們不作勸解,反倒仨人一堆,五人一夥,竊竊議論:
“嘴長話多!你管人家要娃不要娃的事做啥?”
“她不會要娃,也盼人家不能要!”
“嘻!‘盼人窮’……”
昏黃的煤油燈光裡,景榮老五坐在木凳上,把工分本本交給女兒,讓她代替爸爸到隊辦公室裡去記工分。
他早已挂起那把彈花弓,在農業社裡掙工分了。
支使開已經懂事的養女,他開始詢問梆子老太和學文媽媽犯口角的原因。
她說自己平白無故受人家欺侮,竟然流下委屈的眼淚。
他靜靜地聽完,不動聲色,沒有絲毫暴發起來去和學文媽媽雪恥的火氣,反而平靜地勸誡說:“農業社裡大幫人馬幹活兒,人多嘴雜,一句閑話出口,立馬傳得滿村都知道了。
咱隻顧做活,甭說長道短。
”
沒有得到男人的支持,也沒有遭到訓罵,梆子老太倒也心安。
景榮老五把彈花弓擱到木樓上去了,灰土已落下厚厚的一層;他的彈花技術不得施展,手裡也短缺了活便零錢,常常郁悶不樂;對梆子老太招惹的是非,不管有理沒理,他都煩膩。
梆子老太根本沒指望這樣的男人為她撐腰壯膽,尋到學文家門下去幹仗。
景榮老五繼續說:“社長派咱做啥活兒,咱就幹啥活兒;隻做活兒,甭多嘴……”
梆子老太把簡單的飯食擺到男人面前,不應諾也不反對他的處世方式,心裡卻覺得悶氣,眼前似乎浮現着學文媽媽惡氣逼人的眼睛,耳朵裡響着那些偏向學文媽媽的議論……盼人窮……
盼人窮,是梆子井村莊稼人對那些嫉妒心特别強烈的人的貶稱。
自己無能,盼别人也無能;自己受窮,盼旁人比自己更窮;自己倒黴,盼别人更加倒黴……這是一個令人鄙夷的雅号,居然随便安派到梆子老太頭上來了!
像是故意給梆子老太示威似的,教員胡學文的媳婦,沒過一年,果真生下一個娃娃來,足見根生媳婦說的“避着”的話是實事了。
梆子老太想在梆子井村盼得一個伴兒的希望徹底破滅,看來繼有的希望也很茫渺,也就沒有耐心再去關注誰家媳婦遲“有”早“有”的事了。
她的興趣,随着生活的突然變化而迅速轉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