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誠懇地說,“隻是有點荒。
”
“文章寫得咋樣?”梆子老太問。
“還可以,作文還不錯。
”校長回答,“比起來,這孩子算術學得更好些。
”
“你教咱娃好好寫文章……”
“小學階段打基礎,要全面練習……”
“我想叫娃長大寫文章,又輕松,又幹淨。
”梆子老太說,“俺村的學文……”
“噢呀!”校長一聽就笑了,不過絕沒有嘲笑的意思。
他自解放以後就在鄉村小學任教,熟知莊稼人盼子成龍的普遍心理,并不奇怪,笑着說,“那首先得看孩子愛不愛哩!”
“叫他愛他就會愛。
”梆子老太不以為然,“這樣的好事,他怎會不愛呢?”
“咱娃恁小,咋能寫文章嘛!”景榮老五早聽得不耐煩,就打斷梆子老太的話,斜溜了她一眼,意思是:甭說沒神兒的話了!
“哈呀……”校長眼裡浮出一縷說不清不必再解釋的超然神色,打着哈哈。
景榮老五也不好意思地陪着校長幹笑着。
“好!正好校長也在這兒——”門外有人氣沖沖地說。
人尚未進屋,聲氣卻沖進來了。
梆子老太一回頭,教員胡學文的母親剛好跨進門來。
“五老太,你給俺學文滿村揚風,說俺娃是一馬備雙鞍,吃官糧放私駱駝……”學文媽媽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說,直來直說,“校長,你是學校領導,你憑實際說,俺學文教書教得……”
校長眨着眼,摸不清頭緒,搞不明白原委,卻準确地預示到要被牽扯進一樁是非裡去了。
他隻管笑着,不作正面回答。
“我啥時候說過?”梆子老太一口回絕,“你聽誰給你挑唆?”
“你在村子西頭說了,又在村子東頭說。
”學文媽媽強硬地說,“你說俺學文寫文章掙錢,連本兒也不攤!”強悍精明的中年婦女,經濟寬綽,向來不受任何人一句閑言,豈把梆子老太放在眼裡。
說着,她從腰裡拉出兩張紙,連扇帶摔地鋪展到桌子上,“校長你看,這号格子紙,是不是你們學校的?”
“甭急,也甭躁嘛!”校長瞧一眼桌子上的稿紙,不做裁判,隻顧息火,“沒關系!沒……”
“前幾年,你說俺學文媳婦不開懷……”
“算哩!我給你賠不是。
”景榮老五早已忍受不住,要不是有校長坐在當面,他會狠狠地罵一頓招惹是非的老婆。
他按捺着性子,給學文媽媽賠笑臉,“算咧!你是明白人,甭跟那個黏漿子一般見識……”
在景榮老五的笑臉陪送下,學文媽媽總算走出門去了。
校長也再無興趣坐下去,起身告辭了。
“你不說長道短,由不得你麼?你不撥弄是非,也由不得你麼?”送走校長,轉回屋來,景榮老五的火氣暴發了,“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過自家的日月,甭管人家七長八短的事,你記不住麼?你一天招惹是非,讓我也跟上受人辱踐……你丢人不知深淺!”
梆子老太低下頭,洗涮鍋碗,一句不吭。
和景榮老五過日月二十多年,她已習慣了當面遵從。
盡管景榮老五不是那種架子大,家法嚴的男人,可是她怯他:雖然景榮老五從來沒動過她一指頭,她仍是怯這個不常動火的男人。
在屋裡,凡事總要先征詢他的主意;偶爾發生的矛盾嗑牙中,她總是自覺地作出讓步。
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隻有她心裡明白:自從确切知曉自己不能生養兒女的可怕缺陷——可怕就在于無法彌補——以後,她就覺得失去了和男人争高論低的氣力。
她低頭洗碗涮鍋,一任景榮老五發一通火,完了也就沒事了。
她的多言招引來學文媽媽鬧事,又恰逢十裡堡小學校長這樣有身份的體面人物在當面,理該讓男人發洩一番。
她開始問自己:錯在哪兒咧?果真得下了一種難于改易的毛病了嗎?她下狠心往後再不說長道短……這回刺激太深刻了!
可是,晚了,于她的聲譽已經毫無補益。
她的人格和鄉譽降低到十分糟糕的地步。
男人們不屑一顧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女人們和她碰個照面,斜眼咧嘴地走過去,不予搭理;娃娃們唱歌似地喊着“盼人窮”的綽号……梆子老太簡直覺得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獨人!
但誰也料想不到,連梆子老太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場連一場席卷梆子井村的旋風,居然把她從衆人蔑視的龌龊角落裡哄擡起來,擱置到梆子井村特殊顯要的位置上,造成了她一生中的鼎盛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