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不過地證實了梆子老太隐藏在心底的那一層顧慮:他恨她。
氣她向部隊的那兩位軍官說出了他的父母親複雜的曆史狀況,使他失去了被連隊當作苗子培養的可能,既沒有提幹,也沒有入黨,又回到梆子井村來務莊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裡,比如那個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個什麼縣的什麼公司的胖經理,不管心裡怎麼想,卻總是蜇到她跟前來彙報改造收獲,滿臉賠笑。
這個胡選生硬得很!仇恨就擺在鼻子眼上,專給她瞅似的。
她再三思量,得忍着點,胡選生和那一幫人不一樣,他頭上沒有“帽子”,不好抓摸哩……
大約過了半個月,相安無事,梆子老太也約略放心,他敢把她怎麼樣呢?這一天,胡選生終于親自登門來了。
“這是部隊給大隊的介紹信。
這是戶糧關系。
這是團關系……”胡選生站在院子裡,不笑也不惱,像對一位陌生的人交待手續一樣。
“屋裡坐。
”梆子老太禮讓說。
“沒有什麼事情了吧?”胡選生打算立即走開的神氣。
“甭急。
”梆子老太把那份團組織介紹信,又塞回對方手裡。
那是參軍時從梆子井村團支部轉入部隊的,現在換了一張表,又從部隊轉回梆子井村團支部來了。
她說,“你到團支書那裡去辦團關系。
”
選生把那張表格塞進褲兜,擡腳要走了。
“選娃。
”梆子老太轉念一想,不管怎樣,表面上也該緩和一下這種緊張的氣氛。
她裝出什麼也不戒意的樣子,關心地說,“你回來了,要多幫助咱村幹工作,老太我沒文化……”
胡選生停住腳,轉過身,從門口重新走回院子當中,咧開的嘴角上,蕩漾着不屑的嘲笑。
“你在部隊受過教育,表現不錯。
”梆子老太廉價地安慰失敗者。
她雖然不大習慣給勝利者祝賀,卻能大方地安慰失敗者,不惜言詞,“咱們隊裡革命生産忙啊!正需要你們年輕人!”
“需要我?”胡選生眼裡滑過一縷疑問的光,“你說的是真心話?”
“啊呀!老太啥時候哄過你?”
“黃主任,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就忍不住,想問你個問題——”胡選生冷聲靜氣地說,“關于我爸和我媽的曆史問題,做結論了嗎?”
梆子老太愣住了。
在這個年輕的複員軍人的冷靜的語氣裡,感覺到了蓄久而又壓抑着的憤怒;那一雙被蓬亂的頭發掩遮下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憎惡的冷光;因為外表上努力做出平靜,反倒使他那種憤恨和憎惡的怒氣更顯得深沉和不可壓抑,像暴雨降落之前的靜寂中掠過的一股風,帶着冷氣,直透進梆于老太的骨縫。
“你爸是貧農,你媽也是貧農,這不含糊。
”梆子老太幹脆地說,絲毫也不拖泥帶水,“沒有做不做結論的事嘛!”
“說我媽是逃亡的地主小姐的事,從何說起呢?”顯然是經過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選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裡要說的話,一句咬到要害處,“我想問個明白。
”
“那是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
”梆子老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仍然和氣地解釋,“群衆意見嘛!要正确對待,相信群衆相信黨嘛!”
“群衆意見我不計較。
”胡選生說,“如果有人以黨和群衆的名義,把這些專門害人的謠言當作事實,給我裝進檔案,我就會成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子……背一輩子黑鍋!”
“咱們……沒有……這樣看待你。
”梆子老太心裡發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來是不好對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我怎麼能不背包袱呢?”他眼皮一翻,緊緊盯住梆子老太的眼睛。
他想說,你給部隊外調幹部的一席談話,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還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繼續談他早就要談清楚的問題,“我隻有一個要求,把我爸我媽的曆史調查清楚,做出結論。
要是證據确鑿,我當逃亡地主的狗患子,算我活該!”
“我們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那應該再想辦法去查!”
“不好辦哩……”
“光說‘不好辦’不解決問題。
我背着黑鍋哩!”
“群衆意見嘛!正确對待……”
“什麼‘群衆’的什麼‘意見’嘛!”胡選生終于忍不住大聲說,“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财東一身爛賬,萬般無奈,賣壯丁給人家還錢,你說他是兵痞!誰家裡有一絲活路,願意拿性命冒險換錢?俺媽家在河南,窮得要餓死了,才賣給财東家當丫環。
俺爸從刮民黨隊伍裡偷跑了,躲到财東家扛活兒,看見财東把個窮丫環打得半死,鎖在柴禾房裡,他可憐窮漢人,救了她,兩人逃回陝西……咱村人誰個不知,哪個不曉?你不想想,憑俺爸一個窮漢人,能勾引來地主家小姐不能?你……”
“我早就說過,是群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