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整黨時,公社裡要他當支書……仍然是在以處分相加的壓力下,他又當上了。
他當是當上了支書,實際跟沒當一樣。
他整天在地裡出工,偶爾被梆子老太叫去開會,他低頭蹲到散會,總是不哼一聲。
他冷漠地看着梆子老太在村巷裡奔走呼号……
“支書,公社裡布置批林批孔……”
“你領着人去批吧!我記性不好……”
“公社明天要彙報,開了幾回批判會,寫下多少批判稿……”
“你去彙報吧!我感冒咧……”
他把梆子老太從眼前支使開,自己就又扛起家活下地去了。
他心灰意冷……待他從“四清”運動驟然而起的冰雹中蘇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被這場雹災徹底擊倒的前大隊長胡振武。
他和振武從土改幹到一九六六年春天,人稱梆子井的“左右手”,他比他更慘,一巴掌給抽到敵對陣營裡去了……每當他看見振武脊背上背着打×的白布塊,在村巷裡掃街道,在田地裡擔稀糞,在河灘裡扛石頭,和那個老地主胡大頭一起做懲罰性勞動,心裡就不寒而栗!太令人傷情了啊!他的老婆一天三次給他敲警鐘:“你大公無私!你一心為社員!你……振武的下場等着你哩!”
他冷眼看着梆子老太東奔西颠,唾沫飛濺,而不予理睬。
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把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放到眼裡。
那純粹是一個既沒有本事,也沒有德行的人;怎能指望一個既無本事而且心術不正的人辦出有益于社會和群衆的事來?
他和景榮老五年齡相仿,他和年輕的夥伴們從黃家訖載把她用花轎給景榮老五擡回來,在一個村莊裡生活了幾十年了,他不知她的什麼秉性呢!作為一般婦女,她有令人同情的生理缺陷,誰也不能因此下看她,這是普通常識。
作為一般社員,她心眼窄些,有點“盼人窮”的毛病,也壞不了梆子井任何人的任何事,須知旁人是無法“盼”得“窮”的嘛!可是,梆子老太一登上梆子井的權力寶座,這個女人一下子變得非同小可,攪得四處不安了!
他決計不跟她共事。
她喊她叫,他隻是不在乎地笑笑。
他不屑于跟她去辯争——揭露和排除這樣一個女人能費多大勁嘛!問題在于:時勢不對。
時勢正在把這個昏頭昏腦的女人轟擡起來,竟然登上縣和地區的講台了……他能跟她争執什麼呢?
“我來當組長。
”胡長海重複一遍,毫不拖泥帶水,過去的那種幹練的辦事作風又顯現出來,“領導小組三個人,還有你和大隊長。
”
梆子老太本想一口回絕:不當!不當你的什麼平反領導小組成員!要她給那些人去平反,那不是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想想,即使她不當,平反工作還是要進行的,反倒失去了監督胡長海他們的機會。
她終于沒有應聲,算是默認了。
“下設專案組,拟定七個人。
”胡長海繼續說,“工作量大!咱們小小的梆子井,粗略算一算,兩場運動(‘四清’加上‘文革’)中需要複查的人,不下二十個!當然,有些人的案子簡單些……”
“專案組的七個人都是誰呢?”梆子老太問。
領導小組的三個成員,是由支部、大隊管委會和貧協三家的頭頭組成,各代表一方。
專案組物色的什麼人呢?胡長海肯定會把他的人手安插進去。
她準備在這個問題上不作退讓。
“專案組的成員,一要公道,二要有點文化。
”胡長海說,“明天召開社員會,讓大家推舉。
”
“那樣……”梆子老太一愣,這樣的選舉辦法,對于她所信用的那幾個人,一個也選不上去。
她急中生智,“我看應該先在貧下中農中間醞釀,提出人選,再放到社員會上通過。
”
“算咧!咱村除過一戶老地主,五戶中農,剩下全是貧下中農,甭多費一番手續了!”胡長海斷然說,“時間短,任務重,麥收前要搞出個段落,免得幹擾三夏。
”
“可是,黨在農村的階級路線……”
“那些受冤受屈的人,早壓得一天也憋不下去了!”胡長海從椅子上下來,站在梆子老太當面,沉重地說,“咱們少繞些彎路,該當早一天給他們把套枷打開!”
“怎麼能是‘繞彎路’呢?”梆子老太認真地争執說,“依靠貧下中農,是黨的路線……”
“你有意見,咱們個别談。
”胡長海并不戒意她的話,可也并不打算改變已經定下的辦法。
他對支委們說,“大家回去吃晚飯吧!”
四個支委一轉身全走掉了,好像誰也不願意再聽她啰嗦。
梆子老太心裡冒氣,全都把她當什麼累贅一樣讨厭了。
是誰剛走出門,就在院子裡呼喊起胡長海,也叫他趕快回家吃飯……
梆子老太似乎感到腳下鋪地的磚塊在下陷,在崩塌,不祥的陰雲愈加濃厚地聚積到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