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改變了!無可挽回了!她也不再開口,示威似地猛轉身,走出門去了。
給胡長海點難看!
夜幕籠罩着樹蔭蒼郁的梆子井。
西邊河天相接的地方,有輕煙似的一縷亮光。
河川裡的麥苗的氣息,随着夜風彌漫到村巷裡來了。
有人在暢快地談論,日前那一場透雨下得太好了,太神了!與麥子拔節好,與棉花播種也好,與一切莊稼的生長都好極了!
“經公社黨委批準,将胡振武同志在‘四清’和‘文革’中受到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全部推倒,予以平反。
現決定:一撤銷胡振武家庭地主成分的決定,恢複下中農成分;二撤銷對胡振武作出的地主分子的決定,恢複一切公民權利;三恢複胡振武同志中國共産黨黨員……”
公社黨委常書記親自宣布黨委的決定,還沒落音,掌聲就把一切聲音都淹沒了。
這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時節,曆史将記載這個重要的年代,梆子井的莊稼人,也難以忘記這個年代發生的生動的一幕。
胡振武渾身顫抖,頭臉上湧下黃豆大的汗珠。
這個強硬的莊稼漢子,在他扣着地主分子帽子的整整十三年裡,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誰也沒見過他流一滴眼淚。
現在,汗水和淚水從鼻翼兩邊湧流下來了,竟然站立不穩,一個踉跄,幾乎摔倒。
站在麥克風前主持大會的胡長海雙手扶住他,兩人抱扶着,“哇”地一聲哭了,同時在講台上蹲下身去……
梆子老太作為平反領導小組成員,也坐在主席台一角,無論怎樣努力使勁,總是擡不起頭來。
平心而論,在給胡振武訂地主成分的問題上,她沒有提供什麼虛假的證據。
隻是在她把他當敵人專政的時候,也許過分了一些……人無法掩飾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被揭穿以後的尴尬情緒,更無法鼓出與幾百雙鄙視的眼睛相對峙相抗衡的力量……
“歡迎胡振武上馬!”
一聲粗渾的呼聲剛落,立時激起宏大的響聲,在會場背後的黃土崖上發出回響……
“社員胡振漢在河灘開荒種紅苕,是黨的政策允許的事。
現在決定:将沒收胡振漢同志的三間瓦房,退賠本人。
”
胡振漢從講台下爬上台子,愣呆呆地盯着常書記。
梆子井村的莊稼人忽然發現,當年開荒種地的壯年漢子,現在老了!他腰彎背駝,一隻眼睛裡蒙着一層白蓋兒,蒼老成這個樣子了啊!他哆嗦着手,狠着聲問:“你這回說話算話?”常書記沒有回答,瞧着老漢,嘴唇也抖動着,用湧滿眼眶的熱淚回答了鄉村父老。
教員胡學文十幾年前在報紙上發表的那一篇小故事,“四清”時定為毒草,因為發端于梆子井,也一起平反了。
常書記握着中年教師胡學文的手,鼓勵他重新提筆……
胡振武,胡振漢,胡學文……一擺溜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公社黨委常書記宣布的平反決定,接受台下幾百個社員同情的目光。
三月末的太陽照射着甫源坡根下的綠葉蔥茏的梆子井,有人在會場剝掉棉衣了,太陽的熱力好強呀!
梆子老太坐在主席台一角,心情與在場的莊稼人相去太遠了。
如果說胡振武被錯劃為地主分子與她的直接關系不大,那麼胡振漢被定為國家困難時期的暴發戶而被沒收了三間新瓦房,卻是她向工作隊提供的“四十一車紅苕”的确鑿證據,工作隊隊長曾經贊揚她是“睡覺也睜着一隻眼……”胡振漢老漢跌跌撞撞爬上台子,愣呆呆地問常書記“這回說話算不算話”的時候,梆子老太立時閉了眼,會場裡投射過來的那麼多眼光,簡直要把她擠扁了。
梆子老太真想離開會場,立即回到屋裡去,把門關緊,什麼人也不要見,什麼聲音也不要聽。
她坐過多少次主席台,從來沒有覺得坐在衆人頭前是如此别扭!可是,怎麼好意思走掉呢?
需要平反的人太多了,啊啊!輪到胡選生了!梆子老太更加惶惑了,頭上直冒虛汗。
“胡選生同志,你的問題平反了。
”常書記宣布過平反決定以後,征詢被平反者的意見,“你和家屬還有什麼意見,要求,盡管說。
”
胡選生頭也沒擡,隻是搖搖亂蓬蓬的腦袋。
“常書記!你不知……”胡選生的父親胡大腳,擠到台前來,濺着唾沫星,急頭急腦地說,“把娃的好前程毀了哇!人家軍隊上原先要……”
胡選生一把把老漢扯得坐在地上了。
會場裡響起輕微的笑聲。
大夥笑胡大腳可愛的愚笨的舉動。
能給選生平反,再不按前科犯對待;徹底否定選生娘是地主小姐的說法,再不按逃亡地主去對待;徹底否定對你胡大腳兵痞的看法……還不足夠你胡大腳和那位河南籍老伴暢快一番嗎?居然提出選生毀不毀前程的事……
在那陣輕微的善意的笑聲中,梆子老太愈加覺得如坐針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