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一口唾沫,走過去了,真是牆倒衆人推!
她一走進院子,看見景榮老五扛着長柄鋤頭,準備去出工。
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撲到景榮老五懷裡,失聲痛哭了。
“這……咋咧?”景榮老五扔下鋤頭,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見……笑話……”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渾身都軟了。
“這……”景榮老五也難受了。
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
雖然她過去不聽他的話,而今落到這樣難受的地步,他不給她寬心,還有誰呢?她畢竟跟他過了一輩子窮苦日子,給他縫衣绱鞋,雖然針腳粗放,總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來到時換上單衫啊!再說,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頭昏腦了,沒主見的傻女人……
“我現時才明白……”梆子老太被老漢攙扶進屋裡,拍打着景榮老五的胸膛,哭着說,“隻你是……我的……實在的親人……”
景榮老五也難受了,鼻腔酸酸的,抽一下鼻子,想再安慰老伴幾句,卻沒詞兒了。
許久,他隻能用自己的老話安慰說:“過去的事……錯的對的,都甭想了!咱過咱的……日月……”
不管梆子老太心裡怎樣想,急驟變化着的生活,還是把她從關緊前門和後門的小院裡挾裹進梆子井村男女社員中間來了。
胡長海和胡振武召開社員大會,要在隊裡劃分作業組了。
她不參加别的會議問題不大,這個會不參加是逃脫不了的。
人家劃成作業組勞動,她跟誰在一起掙工分呢?日後分糧呢?
她坐在會場偏遠的邊角上,再不想到人前走動了。
胡振武宣布了作業組的組合辦法,胡長海叮囑了幾件應該注意的事項,就把男社員劃定到會場東邊,女社員劃到西邊,讓他們去商量,去自由結合,去選擇自己的組長,原則是:人合脾氣馬合套,不要勉強。
婦女們叽叽嘎嘎的笑聲,喊聲,吵鬧聲覆蓋了整個會場,顯得聚積在會場東邊的那些男子漢們太老實了。
她們公開地互相串聯,互相靠攏。
很快地,那些老婆、媳婦和姑娘們,劃歸成三堆兒了,而且推舉出三個組長來。
梆子老太遠遠地坐在一棵伐倒的榆樹幹上。
沒有人來拉扯她入組。
年輕女人沒人拉她,老婆婆們也沒人來拉她入組,全都遠遠地躲避到一邊去了。
梆子老太坐在那兒,難堪地聽着那些婆娘女子們叽叽喳喳地笑鬧,冷眼瞅着會場。
她不想向任何人低頭下氣,申求她們收留自己入組。
她知道她們讨厭她,她也在這樣的場合裡抹不下臉呢!看你胡長海怎麼辦吧!總不能把我排除出梆子井吧?
胡振武接過三個婦女組長送交給他的名單,一一審查着,問她們:“再看看,把哪個女社員漏掉了沒?”
“沒有。
”三個組長說。
“沒有參加會的人呢?還有今日不在家的……”
“唔!小牛媽到她娘家去了,劃到俺組吧!”
“還有誰,齊擺擺數一遍!”胡振武大聲說。
胡振武說着,擡頭看到人堆後邊坐在榆木樹幹上的梆子老太,又低頭查看分組名單,沒有發現黃桂英的名字,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黃老太劃在誰的組裡了?”
梆子老太立即偏轉開臉,心想:明知沒有人收留我,你大聲咋唬,故意丢我的面子!
三個婦女都不說話。
很明顯,誰也不願意要梆子老太入組。
“擱到你那一組。
”胡振武命令似地對他的兒媳婦說,“再甭推委了,再推下去不好了。
”
懷裡已經抱着一個會笑的娃子的陝北媳婦蘭鈴鈴,沒有說話,完全體察到了作為大隊長的阿公的難處,抱着孩子走到她的那一堆組員跟前,操着陝北調兒說:“就這樣吧!算我主觀一回,要不,我也不當組長了。
”
組員們勉強同意了。
解放從陝北山區娶來的這個媳婦,到梆子井村幾年來,以她的率直、樸實和勤勞,赢得了男女老幼的誇贊,甚至那一口生硬的陝北話兒,聽來也别有風味。
梆子井的莊稼人崇尚正直和勤勞,并不狹隘地一律排斥外地人。
她們一緻推舉她當作業組長。
“黃老太,參加我們這一組吧!”蘭鈴鈴抱着孩子,走到梆子老太面前,毫不介意這位曾經刁難過她和解放結婚的前梆子井大隊的掌權人。
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或者是因為過去發生過那件令人反感的往事,今天更需要毫不介意地和這位長輩相處,總之,蘭鈴鈴态度自然,說話得體,一切都恰到好處,“走吧,黃老太,咱們組裡還得訂幾條勞動紀律哩!”
好多人在悄聲叨咕,看着混混亂亂的會場一角裡的這段小插曲,更加佩服這個陝北來的媳婦,心腸好,肚量大,不記恨人……
梆子老太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的臉熱臊臊地難受,似乎血液一下子全都湧到面部來了。
這個因為要“找一個産糧的地方”而願意走進當時是敵人的胡振武家門樓的陝北姑娘,笑盈盈地站在她的面前,拉扯她去入組,梆子老太從心底裡慚愧了。
太令人尴尬了!梆子老太不好意思立馬應諾,又沒有力量拒絕,難在人家面前開口呀!
“好咧!”蘭鈴鈴像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也就轉過身走了,唱歌似地暢快地說,“我把你的名字寫上了!黃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