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思想準備,不慌不忙地瞧瞧衆人,又笑着問,“黃桂英同志,你知道不知道,主席講這句話,是在哪一年?”
“‘四清’運動那年講的嘛!”梆子老太胸有成竹,不加思索,脫口而出道,“主席剛講下十來年,就不管用了呀?”
有幾位年輕的貧協幹部吃吃笑起來,他們大約知道梆子老太說錯了,而且錯得太遠了。
“你大概是‘四清’當中才聽到主席的這句話。
”常書記不笑了,表情莊重。
他在農村工作好多年,此類笑話早已不足為奇。
對于沒有文化的農民,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像見多識廣的城裡人分不清谷子和糜子一樣正常。
他耐心地解釋說,“這句話,主席是在一九二七年講的,離今天五十多年了。
‘四清’運動當中重新喊響起來的。
”
“不管哪一年,總是他老人家講的話。
”梆子老太不僅不窘,反覺得理直氣壯,“現在不管用了嗎?”
“五十多年前,地主階級統治中國鄉村,貧農受壓迫,貧農是黨領導的革命的中堅力量。
五十年後的今天,鄉村裡是共産黨領導了,搞農業現代化建設,要團結全體農民群衆,治窮緻富。
情況和形勢早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同志們應該想得通……”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積聚在胸間的悶氣,終于壓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裡關門自守時想到的問題,捅出來了,“現在是:五類分子張狂咧,貧下中農不香咧……”
“黃桂英同志的這個話,我在其他村裡也聽到過。
”常書記仍然不動氣,倒顯得老練而寬容,但是卻認真地說,“我們也應該問問自己:腦子裡有沒有‘左’的東西?過去的工作中有沒有過火的地方?”
梆子老太張不開口了。
過去有沒有過火的事呢?這是常書記巧妙地對她的批評了。
她又多麼委屈、多麼服不下這口氣呀!多少回,坐在這個小禮堂的連椅上,常書記安排任何工作,頭一條總是抓階級鬥争,最後一條總是搞生産。
他安排讓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壞活動,現在反問她有沒有“左”的東西。
她忽然想到兒子罵過她的一句話:“公社幹部吃公糧,掙工資,人家把你當猴耍……”她的腦子裡一震,真應了兒子的話嗎,頓然覺得往常裡很敬重的領導者也不值得那麼可親可敬了!
“我在公社這幾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錯誤,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錯誤。
”常書記誠懇地盯着梆子老太,又掃過整個會場,沉重地說,“我正在籌備黨委擴大會,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條。
歡迎大家将來給黨委、特别是對我本人提意見。
”
梆子老太安靜下來了,心裡的氣往下洩,既然常書記承認自己“左”了,她還能“端正”嗎?
“我需要清理一下腦袋了!”常書記沉痛地說,“‘文革’中我賠了兩根肋骨,重新工作以後,卻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色,對大家說,“我給你們也貫穿過不少錯誤的東西,咱們應該一起清理……”
梆子老太有點難受,她忽然想哭,不是為常書記難受,而是為自己……會議結束後,她端直走出公社院子,又走出了大門。
到這裡來開會,大約是最後一次了,既然貧協取消了,她就什麼幹部也不是了!心裡激起一股酸漬漬的東西,腿腳都軟了,簡直跟做夢一樣啊!現在,她又是什麼頭銜也不披挂的那個彈花匠胡景榮家裡的老婆了……
梆子老太在田野裡的大路上走着。
收割過麥子的土地上,秋莊稼又罩上一層淡淡的嫩綠。
天空高遠,熱氣蒸騰,人們躲在屋裡歇晌,還不到後晌出工的時間,田野裡靜靜悄悄。
——“黃桂英同志,睡覺也睜着一隻眼!”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獅子……”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級領導的臉孔,和景榮老五憨厚的黑臉同時在眼前疊印;那些領導們熱情贊揚她的話,和景榮老五的冷言冷語同時在耳朵邊響起,不光彩的記憶啊!
包谷苗兒蓬蓬勃勃長起來了,棉花已經開花坐桃了,一片連一片的包谷,一塊接一塊的棉花,田野這樣靜溢。
梆子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聲痛哭一場,胸間的酸水積得盛不下了,哭一場,也許會輕松一下。
既沒有喪事,又沒有鬧家庭糾紛,平白無故地在這兒哭嚎,遇見路過的熟人,會怎麼說她呢?
梆子老太終于忍住沒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
從來也沒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
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幾條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具去出工。
從楞坎上朝河川裡一瞅,在白楊參天的機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橋上,站着兩個人,梆子井大隊支部書記胡長海和新任大隊長胡振武,兩人穿着汗夾,站在一堆,對着廣闊的河川指指點點,大聲說着什麼。
她心中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轉頭走回村子裡去了。
走過代銷店門口的時候,她聽見幾個婆娘說話的聲音:
“多日不見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聽她敲梆子了?耳朵剛清閑下來……”
“梆子長,梆子短,梆子從早敲到晚。
不怕風刮日頭曬,單怕梆子黃老太……哈哈哈……”
“嘻嘻嘻……”
梆子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