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賢鎖上圍牆上的木栅欄門,走在康家村的街道裡了。
結婚進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間的稠人廣衆中走動過。
地裡的活兒,父子倆不夠收拾,用不上她插手。
缸裡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擔滿了。
她恪守着母親臨将她出嫁前的囑咐:甭串門,少說是非話,女人家到一個村子,名聲倒了,一輩子也挽不回來。
在娘家長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兩三個月來,漸漸已經獲得了乖媳婦的評價。
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裡,似乎覺得每一座新的或舊的門樓裡,都有窺視自己的眼光。
做媳婦難,她緩緩地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總不可避免拘謹;總算走到村莊中心的祠堂門前了,這是冬學的校址。
門口三人一堆,五個一夥,圍着姑娘和媳婦們,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進祠堂的黑漆剝落的大門了,聽勤娃給她介紹康家村的人事狀況的時候說,這是财東康老九家的祠堂,曆來是财東迎接聯保官人的地方。
康家村的窮莊稼人路過門口,連正眼瞧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一旦被傳喝進這裡,就該倒黴了。
這是一個神秘而陰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記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莊稼人,好多繳不起稅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樹上……現在,男人和女人在這兒上冬學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後晌。
祠堂裡擺着幾張方桌和條桌,這是臨時從這家那家借來的。
玉賢在最後邊一張條桌前坐下了,聽着婦女們叽叽喳喳說笑,她笑笑,并不插嘴。
金嫂和村長領着一位先生進來了。
她從坐在前邊的兩位女人的肩頭看過去,看見一位年輕小夥兒白淨的臉膛,略略一驚,印象裡鄉村私塾裡的先生,都是穿長袍戴禮帽的老頭子,這卻是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娃娃,新社會的先生是這樣年輕!隻聽村長介紹說先生姓楊,并且叫婦女們以後一律稱呼楊老師。
村長說他有事,告辭了。
金嫂也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楊老師講課了。
玉賢坐在後面,她有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們揚着頭,白眨白眨着眼睛仔細觀看新來的老師的穿着舉動,竊竊議論他的長相。
她一眼就看見,這是一張很惹人喜歡的小白臉,五官端正,眼睛喜氣,頭上留着文明頭發,有一绺老是撲到眼睛上頭來,他一說話,就往後甩一甩,惹得少見多怪的鄉村女人們吃吃地笑。
玉賢隻記得爺爺後腦勺上有一排齊刷刷的頭發,父親這一輩男人,一律是剃光頭,文明人蓄留一頭黑發,比剃得光光亮亮的頭還要好看多了。
老師講話了,和和氣氣,嘴角和眼梢總帶着微笑,講着新社會婦女翻身平等的道理,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
講着就點起名字來了。
他在點名冊上低頭看一眼,揚頭叫出一個名字,那被叫着的女人往往癡愣愣地坐着不應,經别人在她腰裡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站起——她們壓根沒聽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倒是聽慣了“牛兒媽”、“六嬸”、“八嫂”的稱呼,自己也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陣嘩笑。
在等待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而又柔聲細氣的男子的呼叫“吳玉賢”的聲音,她的心忽地一跳,低着頭站起來,旋即又坐下。
點過名之後,楊老師在黑闆上寫下“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八個字,轉過身來領讀的時候,那一雙和氣的眼睛越過祠堂裡前排的女人的頭頂,端直瞅到玉賢的臉上,對視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開了。
她承受不了那雙眼光裡令人說不出的感覺……教的什麼字啊,她連一個也記不住!
不過十天,楊老師和康家村冬學婦女班上的女人們,已經熟悉得像一個村子的人一樣了。
除了教字認字,常常在課前課後坐在一起拉家常,說笑話,幾個年齡稍大點的嬸子,居然問起人家有媳婦沒有,想給他拉親做媒了。
楊老師笑笑,說他沒有愛人,但拒絕任何人為他提媒。
他大聲給婦女們教歌,“婦女翻身”啦,“志願軍戰歌”啦。
課前講一些遠離康家村甚至外國的故事,蘇聯婦女怎樣和男人一樣上大學,在政府裡當官,集體農莊搭夥兒做莊稼,簡直跟天上的神話一樣。
玉賢仍然遠遠地坐在後排的那張條桌旁,她不擠到楊老師當面去,頂多站在外圍,默默地聽着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