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分辨,也不應諾,靜靜地躺着。
“在咱屋養上十天半月,高高興興回家去,給你阿公賠不是,給勤娃說說好話。
”母親說,“往後,安安生生過日子,一年過去,沒事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母親不再說話,唉歎着,久久,才響起鼾息聲。
玉賢輕輕爬起,移睡到炕的那一頭。
屋裡很黑,很靜,風兒吹得後院裡的樹葉嚓嚓地響。
當她被蒙着眼睑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攙進一個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蓋臉紅布,她第一眼看見了将要和她過,一輩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
她心跳了,卻沒有激動。
這是一個長得普普通通的男人。
不好看也不難看,不過高也不過矮。
幾個月來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靈也不傻。
她對他不是十分滿意,卻也不傷心命苦。
對給她找下這樣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惡。
他跟麥子地裡一根普通的麥子一樣,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麥子的少數幾棵,也不是夾在稠密的麥棵中間那少數的幾支矮穗兒。
他像康家村和吳莊衆多的鄉村青年一樣普普通通。
她也将和那許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婦一樣,和勤娃過生活。
自古都是這樣,長輩和平輩人都是這樣訂親,這樣撮合一起,這樣在一個炕上睡覺,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見楊老師的時候,心裡就驚奇了。
世上有穿戴得這樣合體而又幹淨的男人!牙齒怎麼那樣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鄉村青年小夥們在一起,除了說莊稼經,就是說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酸話。
楊老師留着文明頭發的扁圓腦袋裡,裝着多少玉賢從來也沒聽說過的新鮮事啊!蘇聯用鐵牛犁地,用機器割麥,蒸馍褂面都是機器,那是說笑話嗎?爛嘴七嬸當面笑問:生娃也用機器嗎?楊老師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麥的照片攤給大家看,并不計較七嬸爛嘴說出的冒犯的話。
他總是笑眯眯的,笑臉兒,笑眼兒,講話時老帶着笑,唱歌時也像在笑。
她對他沒有邪心。
她根本不敢想象這樣高雅的文明人,怎麼會對她一個鄉村女人有“意思”呢?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尋常的目光時,他捉着她的手寫翻身的“翻”字時,她都沒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
直至他接飯碗時連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隻想到他是無意的,直到他一把摟住她的腰,她瞬息間就把這些事統一到一起了。
她沒有拒絕,因為突然到來的連想也不敢想的歡愉,使她幾乎昏厥了。
“我愛你,妹妹……”
他說了這句話,就把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
那聲音是那樣動人的心,她顫抖着,本能地把自己戴着石镯的手鈎到他的肩頭上。
她從來沒有聽一個男人這樣親昵地把她叫妹妹,也沒人說過“愛”這個字。
勤娃隻說過“我跟你好”這樣的話,沒有叫過她“妹妹”。
勤娃撫摸她身體的手指那麼生硬。
楊老師啊……
她挨勤娃的拳頭,咬牙忍受了。
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應該的。
父親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給他和母親丢了臉,打她也是應該的。
可是,她雖然渾身青痕紅斑,卻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連到一起。
她為可親的楊老師挨打,她沒有眼淚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離婚,和楊老師結婚的話,她才不考慮丢臉不丢臉。
婚姻法喊得鄉村裡到處都響了,宣傳婚姻法的大體黑字寫在莊稼院房屋的臨街牆壁上,好些村子裡都有被包辦婚姻的男女離婚的事在傳說。
她和楊老師一旦正式結合,那麼還怕誰笑話什麼呢?如果不能和楊老師結婚,繼續和勤娃當夫妻,那就一輩子要背着不能見人的黑鍋了。
她得想辦法和楊老師再見一面,把話說準,之後她就到鄉政府去提出離婚。
現在無法再上冬學了,和楊老師見一面太難了,但總得見一面。
不然,她心裡沒準兒,怎麼辦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楊老師見面的機會,是不可能的。
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監視下要自由得多。
楊老師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學教員,在桑樹鎮上,想個借口到鎮上去,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