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間裡。
靠牆的方桌上,敬着徐家祖宗的牌位,爺爺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張半身照,嵌鑲在一隻楠木鏡框裡,擺在桌子的正中間。
父親親手點燃大紅漆蠟,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後,跪伏三拜,然後站在神桌一側,朗聲道:“進香——”
我走前兩步,站在神桌前頭,從香筒裡抽出五根紫香,輕輕地捋一捋整齊,在燃燒着的蠟燭上點燃,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抖索的手還是把兩支弄斷了。
重插之後,我垂首恭候。
“拜——”父親拖長聲喊。
我抱起雙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個響頭,就擡起頭,等待父親發令。
父親從腰裡掏出一片折疊着的白紙,展開,就領着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孫慎行,跪匍先祖靈前。
矢志修業,不遺餘力。
不慕虛名,不求浮财,不耽淫樂。
隻敬聖賢,唯求通達,修身養性,光耀祖宗,乞先祖護佑……”
父親念一句,我複誦一句,及至完畢。
我呆呆地站在靈桌前,誠惶誠恐,不知現在該站還是該走開?父親緊緊盯着我,說:
“明天,你去坐館執教!”
由我代替父親坐館的儀式是在文廟裡舉行的。
時值冬至節氣。
一間獨屋的廟台上,端坐着中國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
屋梁上的蛛網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掃幹淨了。
文廟内外,被私塾的學生和熱心的莊稼人圍塞得水洩不通。
楊徐村最重要的最體面的人物楊龜年,穿着棉袍,拄着拐杖,由學堂的執事楊步明攙扶着走進文廟來了,衆人抖抖地讓開一條路。
我站在父親旁邊,身上很不自在,心裡卻潛入一股暗暗的優越來。
這兒——文廟,孔老先生的聖像前,排站着楊徐村所有的頭面人物,我也站在這裡了,門外的雪地上,擠着那些粗笨的卻又是熱心的莊稼人,他們在打掃了房屋以後,臨到正式開場祭祀的時候,全都自覺地退到門外去了。
楊步明主持祭祀,首先發蠟,然後焚香,接着在楊步明拿腔捏調的誦唱中,屋裡屋外的所有參與祭奠的村民,無論長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面點,幹果,在楊步明的誦唱中擺到孔老先生面前。
整個文廟裡,燭光閃閃,紫香彌漫,樂鼓奏鳴,騰起一種神聖、莊嚴、肅穆的氣氛。
執事楊步明把一條紅綢遞給楊龜年,由楊徐村最高統治者給我的父親披紅,獎掖他光榮引退。
楊龜年雙手捏着紅綢,搭上父親的右肩,斜穿過胸部和背部在左邊腋下系住。
我一看,父親連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來的時光,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個冷峻的人,竟然流淚了。
他硬是咬着腮巴骨,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我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往昔裡,我既看不到父親一絲笑顔,也看不到一滴淚花。
那淚眼裡呈現出從未見過的動人之處,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
這個嚴厲的父親,從來也不會使人産生對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臉色和眼神中永遠呈現着強硬和威嚴,隻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産生憐憫。
現在,他的臉上像彤雲密布的天空扯開一道縫兒,露出了一絡藍天,洩下來一道弱柔動人的陽光。
父親簡短地說了幾句真誠的答謝之辭,執事楊步明代表所有就讀的孩子的家長向父親緻謝,并對我的上任多所鼓勵。
楊龜年沒有講話,隻是點點頭,算是最高的賞賜了。
奠祭活動一結束,我随着父親走出文廟,剛一出門,那些老莊稼人就把父親圍住了,拉他的袖子,拍他的後背,摸撫那條耀眼的紅綢,說着聽不清的感恩戴德的話,我站在旁邊,同樣接受着老莊稼漢們誠心實意的鼓勵的話,心裡很激動,由爺爺和父親在楊徐村坐館所樹立起來的精神和道義上的高峰,比楊家的權勢和财産要雄偉得多!我從今日開始,将接替父親走進那個學館,成為一個為老少所矚目的先生了!
那把黑色的座椅,那張黑色的四方抽屜桌子,能否坐得穩?一直到将來再交給我的尚未成形的某一個後代,大約至少要二十多年吧?二十多年裡不出差錯,不給徐家抹黑,不給楊家留下話柄,不落到被衆人攆出學堂,何其容易!要得到一個善終的結局,就必得像父親那樣……
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