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這是結婚以後她對我的稱呼,而今我不是先生,是師範學校的學生了,她還那麼叫,聽來已經恍若隔世了。
“先生,你想用啥飯?”她在身後問。
“随便做點吃的。
”我說,聽見她又在問母親,究竟該做什麼飯。
我的答複反倒使她為難了。
母親總算點出清湯細面的食譜,她輕輕走出屋子去了。
我心裡清楚,她的言語和行為舉措,全是結婚後到我家裡養成的。
請人洗臉叫“擦臉”,洗手叫“淨手”,吃飯也說成“用飯”,全是我父親的家規。
這些我過去司空見慣的東西,現在聽來倒有一種好笑的味道了。
父親在燈下伸着脖子,瞅着我的衣服,我這才想到,我從家裡走出去時,穿的是一件藍袍,小包袱裡裝着一件備換的藍袍,頭上戴的是禮帽。
父親現在是第一眼看見我穿着的列甯服和頭上的八角帽子,就那麼狠看。
“你把藍袍換了?”父親問。
“換了。
”我心裡有點忐忑,父親會生氣嗎?“我是用藍袍……改的這身衣服。
”
“改了好!嗯,改了好!”父親笑着點頭說,“而今先生不興穿袍子了。
”
我的心裡高興了,父親也在随着生活的變化而變化,我坐在炕邊上,和父親聊起家常。
在我離家的半年裡,家庭分化瓦解了。
父親很傷心,說人心不古了,民風不樸了,連我的兩位伯父也在家庭内部搗他的鬼。
土改時,兄弟三人感激涕零地抱着我爺爺的神匣兒哭笑一場之後,看看再無什麼風險,政府一股勁鼓勵莊稼人發展生産,二位伯父把爺爺死時留下的遺囑統忘記了,要買牛,要置地,要增蓋房屋,再不聽父親的指揮了,把爺爺确立的我父親的主事位置不當一回事了。
争論時有發生,矛盾難以掩蓋,終于分化瓦解了。
“鼠目寸光!”父親簡單地給我叙述完這種變故,不屑地說,“你大伯、二伯,全是鼠目寸光!”
我一時弄不清家庭裡的誰是誰非,不好摻言,也覺得沒有多少意思,既然過不下去,各家過各家的日月,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管怎樣,你該去給大伯、二伯問安。
”父親說,“家裡分家歸家裡,你在外邊讀書,全當過去在一起過那個樣子,該走的路要走到,該行的禮要行全,不要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
我點點頭,就去看大伯。
大伯住在上房東邊裡屋,正在吃晚飯,放下筷子,忙讓我坐。
一句關于家庭矛盾的話也不提,隻是誇贊我出息了,完全像個新社會的幹部的模樣了。
“這新社會真是好!”大伯說,“國民黨的官人一進村,吓得百姓雞飛狗跳牆,躲的躲了,跑的跑了,跑得丢了鞋子也不敢拾!而今共産黨的幹部一進村,老百姓一呼啦就圍上了,胡拉亂偏,到飯時争着往屋裡拉……我的天,那天正在碾子上說閑話,老楊同志順手從我嘴裡拔下煙袋,塞到嘴裡就抽!你看看而今的公家幹部多親……”
我也很感動。
解放初期,受慣了國民黨官匪欺壓的老百姓,對共産黨幹部的作風最敏感,談論也最多,我雖已不驚奇,卻仍然很感動。
“好好念書,日後好好幹工作。
”伯父說,“你能在外邊幹事,咱徐家人都光彩!”
我告别大伯父,又走進二伯父的屋門。
二伯父正在給牲口拌草,扔下攪草棍子,把我引到他住的廂房裡:“屋裡地方窄,沒處坐,你坐炕邊上。
”
“你走時咱是一家,回來變成三家了。
”二伯父笑着。
這樣毫不掩飾地說出分家的現實,反倒使我覺得實在。
他笑着說,“天下水朝東流,弟兄們再好難到頭。
我看呢,分了也好,免得好多麻煩。
誰有啥本事誰就成自家的精去!”
我與二伯的想法很接近,就笑着贊同他。
“二伯一輩子說話不會拐彎。
”二伯直着脖子說,“你爸過去管家還管得住。
而今管不住了,咋哩?新社會了嘛!他在家裡想當家作主哩,人家公家幹部大講大唱男女平等哩!所以,過去你爸在屋裡說話,沒人不服,而今就不服了!惹得他自己也是一肚子氣……我說分了好!”
“分了好!”我附合二伯說,“我爸那些管家的規矩,肯定行不通了,越往後越行不通。
”
“對!大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