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事,都想得開一點,不要愁眉愁眼的。
新社會了,還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顯然沒有料到我的困難的嚴重性。
這種局面,遲早要讓她知道,再為難也不能不說清楚。
我終于向她叙說了今天父親來的舉動。
“哈呀!這麼點事,就壓得你擡不起頭來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蕩出一縷不在乎的神氣說,“老封建家長都是這一套辦法!我要跟大張村解除婚約,我爸把鍘刀提起來,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
他又砍自個,我媽一拉,他就扔下了,誰也沒砍!全是這一套……”
“我的父親,跟一般莊稼人不一樣。
”我向她說明我父親的心性和脾氣,“那可不是吓人的。
”
“動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說,“慢慢來。
沒有鬥争,就沒有自由。
我來上學時,俺爸就是擋道。
他料定我一上學,訂下的婚事就畢咧。
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床被子,就上學來了。
現在,我上學了,和大張村的包辦婚姻也解決了。
要是我無論在哪個節口上一退讓,我就被大張村圈住了。
”
“我爸的思想,特頑固!”我說,“我沒見過他那樣頑固的人。
”
“慢慢來。
”田芳說,“再頑固的人,經得多了,見得廣了,會慢慢開竅的。
”
“我想畢業以後,咱們就結婚。
”我說,“我是一天……也離不得你……”
“你給我念過一句古詩,意思說隻要倆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塊,沒啥關系。
”她盯着我的眼睛說,“那句詩怎麼說?”
“兩情若是久長時,何必在朝朝暮暮。
”我說了一遍,似乎覺得憋悶的心裡透出一點松活的縫隙來,“我……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好容易飛到藍天上去了,哪怕被雷電擊死在空中,也不會自己重新鑽進籠子去!”
“那你愁什麼呢?”
“我隻怕離開你。
畢業後……”
“畢業了,分配了,都在本縣,見面有多難呢?”
“我想天天見到你,永不分離!”
“你又來了……何必在朝朝暮暮!”
父親接連着寫來三封信,要我回家,而且要我至少每個月回一次家。
我不能忍受了,我找到舅家,向我舅舅說明了原委,我已經向他作出了讓步,如果他對我逼得太緊,我也可能拿起剃頭刀子的;他的下一封逼我的信,可能就是我的蒙臉紙;他把我逼死了,那個媳婦也就不會在徐家門樓待下去了;把我逼死了,他可能在楊徐村更不好活人了!
舅舅是個膽小人,怕真的釀出人命來,勸了我,又立即跑到楊徐村去找我爸我媽,把我的話傳過去……果然有效,父親再沒有來信催逼我回家。
僵局就這樣保持着,誰也不退讓,也不進攻。
任何一方的進攻或退讓都可能打破僵局,但誰也沒有這樣的表示。
我相信我會撐到底的,甚至用年齡的優勢來等待對方——父親。
一直到我在師範學校修業期滿,甚至在我工作了二年的時間,這種僵局一直維持不動。
畢業離校的前一晚,我和田芳難分難離。
我們坐在山門鎮旁邊的小河邊的一棵大柳樹下,有多少話要說呀,臨了卻什麼也不想說,啰嗦的囑咐顯得毫無必要,彼此完全已經心知了。
一切最動人的語言都顯得那麼不精确,也缺乏力量,都不足以确切地表述我的依戀之情,一切依戀之情都融化在無聲的信任之中了。
初戀時的心的探詢,如山瀑一樣迸發的熱烈的傾慕的話,顫抖着的感情的波浪,全都歸于一種生死相依的明徹的無言狀态裡,她依偎着我,我偎依着她,親吻是深沉而強烈的,卻不像初戀時那麼瘋狂和如癡如呆,心的交流要比語言的交流準确得多。
我們挽着手,在河邊的沙灘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在沙灘的草地上坐下來,仰望星空,傾聽河水在夜間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感受大地在夜幕籠罩下的均勻迷人的呼吸……直到黎明的晨曦照亮秦嶺群峰當中最高的那座峰颠的時候,我把一條精心寫就的紙簽送給她,那上面寫着她喜歡的一句古詞:兩情若是久長時,何必在朝朝暮暮。
她送給我的,也是那一句古詞,而且是用綠色的絲線繡紮在一塊白布上的。
那塊白布中間,兩顆重疊在一起的心的圖飾,用的是紅色的絲線紮成的。
有這樣一件信物揣在我的懷裡,父親怎麼能撐持得過我呢?
我沒有料到,生活急驟發展的浪潮,一下子把我沖得喪魂落魄,完全陷入滅頂之災……父親竟然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