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你還是鑽在野窩兒不回來……”
“那……”我說,“你也用不着這樣。
你不願意了,随你的便!”
“離婚!”她随口說,“我找個農民,他也不彈嫌我人醜沒文化。
我早受夠了,離……”
“好,既然離婚,再甭說了。
”我說,“明天去辦手續,各走各的。
”
“誰不離就不是娘養的!”她跳起來,更加不可抑制,“我現在就去社長那兒開介紹信!”
她走出門去了。
屋子裡很靜,父母親不知做啥去了,屋裡沒人,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開始抱怨父親,如果當初不是他用剃頭刀威脅,何至于此!這個張淑娥,過去像個綿軟的蛾子,總是怯怯地看我,從來也沒有高聲說過一句氣話,開口總是叫我“先生”,像舊戲裡的侍女一樣低聲下氣地服侍我。
現在,她變成一隻兇惡的黑蛾了!撲拉着翅膀,大喊大叫着要和我離婚,從門口沿着街巷喊過去了!我想,這下子,楊徐村人都知道我們的家醜了。
父親和母親走進院子,臉色驚恐,問問我和她鬧仗的原因,唉歎一聲,也不再說誰是誰非,隻是母親連連揮手:“快去快去!把她拉回來。
讓她在街道裡大喊大叫,打糞場上的人跟戲台下一樣,真是丢盡人了……”
直到天黑,母親也沒能把她拉回來。
她在糞場喊,說她堅決要離婚,随之又趕到社主任家,哭一陣子喊一陣子,說要是社主任不給她開離婚介紹信,她就不回家……
連續三天,她從早罵到晚,到社主任家要離婚介紹信。
我的父親是個好面皮的人,這下氣得躺下了,茶飯不進。
母親跟前攆後,給兒媳婦說好話,勸解,急得都哭了,仍然不濟事。
倆老人驚歎:怎麼也想不到腼腼腆腆的淑娥,一眨眼變成羞恥不顧的母老虎了。
唉唉!
最後隻得由我出面,去給社主任說話,我說了話,他才給她開了介紹信。
第二天一早,她洗臉梳頭,催我到縣法院去離婚,我心裡冷冷地跟她上了路。
走進縣城,走過一家飯館,她說:“給我買飯,我餓了!”
我忽然有點難受,可憐起她來了。
她跟我結婚成十年了,這是第一次進飯館吃飯。
我忽然覺得我過去對她太……我買好飯,炒了幾個小飯館裡最好的菜,從窗口取出來,放到桌子上。
她倒神氣,右腿壓着左腿,二郎擔山坐在桌旁,等着我端來菜又端來米飯,像是報複似地瞅着我:你來服侍一回我吧!
“給我取鹽來!”她支使我。
我從另一張桌子上取來鹽碟兒,給她。
吃罷飯,她率先走出去,我在後面跟着。
走到縣百貨公司跟前,她走進去了,站在櫃台前,對售貨員說:“取一雙雨鞋。
”她試試大小,然後對我說:“開錢!”我連忙給售貨員開了錢,心裡不由地又酸酸地像潮起醋了,這是我跟她結婚以來第一次親手給她買東西。
“走,你領路。
”她出得門來,精神抖擻,“你認得法院的路。
”
我走到法院門口,回頭一看,不見她的影子,她大約是第一次進縣城,該不是在大十字走錯路了吧?我慌忙去找,跑遍了縣城的東關西關,又跑了南關和北關,沒見她的蹤影。
從午間找到午後,我的兩腿酸困,隻好往回走。
走過十裡平川,路經一條小河的時候,我在橋頭上看見她凍得發紫的臉。
“你……”我站在她跟前,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你……怎麼在這兒?”
她緩緩地站起來:“我在這兒等你。
”
我看見她的臉色不好,說話也柔氣兒了,忙問:“你不是要我跟你到法院嗎?”
“到法院做啥?”她裝傻賣呆。
“離婚呀!”我說。
“離婚?我才不幹那号傻事!”她說,“我要叫楊徐人都知道,我也敢離婚!這幾年你要跟我離婚,女人們都下眼看我,說男人不要我了。
現時,我也不要男人了!其實,我哪能真兒去離婚哩!”
我一下子癱坐在河邊的枯草地上,她在村子大叫大喊,到社主任家大哭大鬧,原來是為了挽回她的可憐的面子啊!
她哭了,用袖子揩揩眼淚,一甩頭,就踏上了木闆搭成的獨木橋。
我從幹枯的草地上站起,走過去,踏上小橋。
冬日慘淡的夕陽的紅光,在藍色的河水裡投下淡淡的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