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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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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衣無縫般的謹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兩步遠的一支麥穗上的綠色的螞蚱,還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鐘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詭秘和隐蔽頓然變得毫無價值和必要,需要的是緊緊盯住在麥根上倉皇逃竄的螞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踏倒一切絆手絆腳的麥杆子,雙手準确地捂下去,扣住那隻可愛的翡翠般的綠色螞蚱,世界上最大的誘惑都化作那隻小精靈了。

    就在這關鍵的一扣将要進行的時候,他的後領被揪住了。

     那隻鋼鐵一樣硬的有勁的拳頭,頂在他的後頸上,猛一提,他就被淩空提起,從麥田裡給甩了出來,跌落在地邊的草地上。

    他揚起頭一看,冷娃大叔正瞪着牛眼,高舉着攥緊的升子般大小的拳頭砸下來,他悲哀地縮了脖子,閉上眼睛,等待那不可躲避的一擊。

    可是,那手卻從腦袋上方繞到背後,帶着一股風,落到屁股蛋上了,他疼得呲牙咧嘴地趴在草地上。

     “我日你媽!我叫你個狗雜種糟踐我的麥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斷不結……” 冷娃大叔跳着,罵着,唾沫兒飛濺,臉憋得像臘汁肉的黑紅色……倒黴!怎麼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裡了呢?他并不後悔逮螞蚱有什麼過失,隻是懊喪自己太大意了,應該在踏進麥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說!還敢糟攘麥子不?你碎熊給我說!”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馬鬃毛蓋兒頭發,說,“我拉上你尋你爸去——” 他慌了。

    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頭發,咬咬牙也就過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去尋大人,教訓已在:父親的懲罰比冷娃要厲害十倍!他連聲告饒:“冷娃叔,我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還叫我的外号……” 冷娃的手一使勁,他似乎覺得頭皮都要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聲來,連忙改口,稱呼起冷娃的官名:“志傑大叔……好爺呷……”“ “倒是叫叔,還是叫爺?”冷娃自己卻忍不住笑了,“我把你個搗蛋錘錘子!” 那隻鐵鉗似的大手松開了,他忽地蹦起來,順着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遠了,站在楞坎上,嘶吼着:“冷娃——二杆子!二杆子——冷娃!我明日還要來逮螞蚱……” 冷娃在下面氣得揮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頭。

    那怎麼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急的樣子,他報複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車子,想到兒時的淘氣,自己也笑了。

    每年的麥收時節,是鄉村孩子的盛大歡樂的節日。

    鐮刀一響,又硬又澀的包谷面馍馍就從餐盤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軟香甜的麥子面馍馍,他像盼望過年一樣渴盼着開鐮。

    頂有趣的是,孩子們用新麥的麥稈兒,編成各式各樣的籠兒,有的是長方形的,中間隔開,像一排廈屋;有的是葫蘆狀的,用一條細繩拴在褲帶上,吊在屁股後頭,滿山遍野追着螞蚱的叫聲奔跑;傍晚,在碾過麥粒兒的麥草窩兒裡翻跟頭,摔跤,大人們也不禁斥,由他們盡着性子玩耍戲鬧,那麥杆兒散發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膩的氣味啊! 那條溜馬溝裡,更是樂趣無窮。

    溝裡終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們割草放牛的第一場地。

    溝中間夾着一道沙梁,全是紅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他和夥伴們割滿一籠青草,就爬到沙梁頂上,從上頭溜下來,像箭一樣快,心裡忽兒忽兒直打飄,比城裡幼兒園裡的溜溜闆驚險得遠了,隻是磨破了褲子,總躲不過母親的斥罵…… 現在,他是一家千餘人工廠的工程師了,尤其在當今開始重視知識的社會生活裡,他這樣一個正當中年的科技人員,在工廠裡頗受注目。

    他在《熱處理》雜志發表過三篇論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種外語,在工廠裡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動亂耽誤了學習的青年工人羨慕和敬佩。

    領導已經找他談過話,拟定他為工廠新的“四化”幹部的人選,可謂正當春風得意之時。

     眼下,他的肩頭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車絆,雙手推着這輛也許是從周朝傳留下來的獨輪小車,到塬坡上來拉麥子,他用三種外語所獲得的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無法解決麥子的運輸問題,這兒隻需要力氣。

     工程師趙鵬推着空車,走上那座幹梁的時候,已經氣喘不疊,汗流如注了。

    他一眼瞅見,妻子淑琴正蹲在麥田裡,左手攏着麥杆,右手揮動鐮刀,剛好割到地頭,直起腰來,抹着臉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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