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罷,幫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竈房收拾清白,鎖上門,四妹子揭開自家廈屋的洋布門簾,看見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書,她輕腳蹑步走到他背後,雙手蒙住他的眼睛。
三娃子從底下伸過手來,在她腰裡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開手。
他卻就勢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窩和胳肢窩,癢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着,在炕上打滾,讨饒,他卻不饒,依舊使勁撓她搔她。
這時候,屋裡傳來老公公呼叫“建峰”的聲音,他吐一下舌頭,縮一下脖子,走出門去了。
四妹子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來,撈起納布鞋鞋底的夾闆,婆婆在把麻和抹褙子的布交給她的時候,鄭重交待了,從今往後,三娃子的衣服鞋襪統由她管了,要是穿得太髒,或者穿着露出大拇指的爛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話他的媳婦了,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
婆婆又婉言替她計劃,應該在新婚的頭一年裡,叼空做下夠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後懷裡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夾闆了。
這是任何一個新媳婦都難得避免的事,趁早準備好,做得越多日後越輕松。
四妹子很感激老婆婆對她的指教,決心在孩子出現以前,先把鞋準備充足,免得日後發緊迫。
進得這個家庭以後,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歡他了。
這個關中小夥子,身體長得健壯,模樣也不賴,高眉骨,高鼻梁,條形臉,很有男子漢氣魄。
他不大說話,尤其在村子裡,從不多嘴多舌參與隊裡的什麼糾紛。
他在屋裡也不大說話,尤其跟老公公說話更少。
他在小廈屋裡,和她枕在一隻枕頭上,卻輕聲細語說這說那,說他在中學念初中時,物理和數學總是考滿分,畢業那年,剛碰上“文革”,沒能參加高中和中專考試,就回家來了。
他家的成分高點,自知不敢在村裡參與什麼活動,就在家裡看閑書,竟然對電機摸出門道了,學會修理馬達了。
四妹子初到這個家庭一月來的印象,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事。
這個家庭的生活是令她滿意的,早飯一般喝包谷糁子,午飯總要吃一頓細面條,晚飯也是喝包谷糁子,馍馍通常是玉米面捏的,但逢年過節,總會吃到麥子面馍馍,粗糧雖然多了點,總都是正經糧食啊!不像在老家陝北,總吃糠,頂好是洋芋,而洋芋在關中人的餐桌上,是菜不是主食。
她的建峰身懷絕技,常常給隊裡修理馬達,掙一份技術工,他原來就在自己的小廈屋修理,婚後挪到大隊一間空房裡去了。
沒有馬達需要修理的時候,他就去大田裡出工。
晚上,他從來不出去串門,也不和其他小夥子們湊熱鬧,隻是抱着那本電工技術書看得入邪。
她就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抱着夾闆缒納鞋底,輕輕哼他喜歡的陝北民歌的曲調,小兩口熱熱火火。
這個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糧計劃,比如經濟收支,比如應該給某一家親戚應酬的禮物,統由兩位老人操心,用不着她費心,她在這個看來龐大的家庭裡,其實最清閑了,輪着她上工的時候,自有婦女隊長來通知。
要說當緊的事,倒是該盡快學會各種面條的擀法,以及紡線織布的技術。
關中産棉花,人為了省錢,不買洋布,仍然習慣于紡線織布,穿衣做鞋或做被單。
家裡的飯,是由三個媳婦輪流做的,每人一月。
現在輪大嫂做飯,她有空就給大嫂幫忙,一來自己閑着,幹點燒鍋洗碗的活兒也累不了人,二來是跟大嫂學習擀面做飯的技術,熟悉熟悉這個家庭吃飯的習慣。
輪過二嫂之後,就該輪着她了。
她已大緻明白,每頓飯動手之前,大嫂先請示老婆婆,做啥飯呀?老婆婆負責調節食譜。
飯做熟之後,先舀出兩碗,第一碗先端給老公公,第二碗再端給老婆婆,自然都需雙手。
然後再給孩子們舀齊,一人一碗,打發完畢,才給平輩的弟兄和妯娌們舀了。
第一茬舀過,第二茬則由各人自己動手,大嫂隻負責給兩位老人續舀,以及給夠不着鍋沿的孩子舀飯,這是規矩,難也不難,四妹子漸漸就懂得了。
沒有了吃的憂愁,又有一個基本可心的女婿,四妹子高興着哩。
至于這個家庭的上中農成分,于她似乎沒有太大的關系,入黨才講究成分的高低,招工才論成分的好壞,這些事兒她壓根兒想也沒想到,隻是希求有糧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一個能得溫飽的窩兒活下去,原本就是抱着這樣卑微的目的從陝北深山裡跑到這大平原上來的呀!
建峰被老公公叫進裡屋去好久了,還沒見回小廈屋來,說甚大事,要這麼長時間呢?
一陣焉踏踏的腳步響,門簾一挑,建峰進來了。
四妹子一眼瞅出來,他皺眉搭眼,不大高興,和剛才出門去的時候相比,兩副模樣。
家裡遇到甚事了嗎?四妹子猜想,也有點緊張。
建峰從暖水瓶裡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歎了口氣,出氣聲不大勻稱。
四妹子忍不住,小心地問:“咋咧?”
“咱爸訓了我一頓。
”建峰悻悻地說。
“訓你甚?”四妹子問,“你做下啥錯事咧?啥活兒沒幹好是不是?”
“說我沒家教。
”建峰說。
“沒家教?”四妹子聽了,不由地問,“怎麼沒家教了?”
建峰歎口氣,又喝了口水,沒有解釋,半晌沉默,才說:“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