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甭唱唱喝喝的了。
”
“咋哩?”四妹子睜大眼睛,突然意識到老公公一定說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問,“我口裡哼個曲兒,犯着誰啦?”
“咱爸說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讓别個說咱張狂了。
”建峰傳達老家長的話說,“咱們成分不好,隻顧幹活,甭跟人說東道西,指長論短,也甭唱唱喝喝……”
“統共就輪着我上了三晌工,隻有那天後晌放工時,我回家走在柳林裡,哼了幾句。
”四妹子說,“咱家成分不好,連一句曲兒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廈屋哼幾句,旁人誰管得着呢?管得那麼寬嗎?”
“咱爸讨厭唱歌。
”建峰說,“咱爸脾氣倔,見不得誰哼哼啦啦地唱喝。
”
“那好,不唱了。
”四妹子歎口氣,試探地問,“除了不準唱歌,咱爸還說啥來?”
“咱爸說,走路要穩穩實實地走,甭跳跳蹦蹦的。
”建峰說,“讓人見了說咱不穩重。
”
“不準唱,不準蹦。
”四妹子撇撇嘴,“還有啥呢?”
“還有……甭串門。
”建峰說。
“我沒串過門呀!”四妹子說,“連一家門也沒串過,我跟左鄰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沒處去。
”
“咱爸說,大嫂二嫂的屋裡也盡量甭串。
”建峰說,“各人在各人的廈屋做針線活兒,串過來串過去不好。
”
“還有啥呢?”四妹子賭氣似地問。
“咱爸說,男人要像個丈夫的樣兒,女人要像個媳婦的樣兒。
”建峰說,“不準嘻嘻哈哈,沒大沒小的。
”
四妹子不吭聲了,麻繩穿過布鞋鞋底的咝咝聲在小廈屋裡格外清晰,不準唱歌,不準嘻笑,不許在村裡和人說話,也不許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門子,那麼,她該怎樣過日子?她在陝北家鄉,上山背谷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谷捆子,就唱喝起來了。
在娘家時,雖然吃的糠餅子,油燈下,她哼着憂傷的曲兒,哼一哼也就覺得心腸舒和了。
有時候,她哼着,母親也就随着哼起來了,父親坐在窯外的菜園子邊上,也悠悠地哼起“攬工人兒難”來了。
她沒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兒會不合家法,甚至連說話,走路,都成了問題,是關中地方風俗不一樣呢?還是老公公的家教太嚴厲了?
她現在才用心地思量這個家庭所有成員的行為舉措來,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晨起得早,在院子裡咳嗽兩聲,很響地吐痰之後,大嫂和二嫂的門随着也都開了。
老公公一天三晌扛着家具去出工,回家來就喂豬,墊豬圈,起豬圈裡的糞肥,他噙着短煙袋,可以在豬圈裡蹲上一個多鐘頭,給那兩頭克郎豬刮毛,搔癢,捉蟲子。
老公公總是背着一雙手進院出院,目不斜視,那雙很厲害的眼睛,從不瞅哪個媳婦的開着或閉着的屋門。
四妹子進得這個家一月多來,沒見過老公公笑過,對大嫂和二嫂那樣的老媳婦也不笑,對大嫂和二嫂的五個娃娃也不笑。
娃娃們總是纏老婆婆,很怯爺爺,甚至躲着走。
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學教學,周六後晌回來,和父母打過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廈屋裡,也是悄沒聲兒的,住過一天兩晚,周一一早就騎着車子上班去了。
二哥是個農民,有木工手藝,由隊裡支派到城裡一家工廠去做副業工,一月半載才回來一回。
二哥回來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見和二嫂說什麼笑什麼,隻是悄沒聲兒地睡覺。
四妹子回想到這些,才覺得自己确是有點兒不諧調了。
她曾經奇怪,一家人整天都繃着臉做啥?說是成分不好,在隊裡免言少語也倒罷了,在自個家裡,一家人過日月,從早到晚,都闆着一副臉孔多難受啊!現在,她明白了,老公公的家法大,家教嚴。
這個上中農成分的家庭,雖然在呂家堡灰下來了,可在那座不太高的門樓裡,仍然完整地甚至頑固地保全着從舊社會傳留下來的習俗。
她不能不遵奉老公公通過她的女婿傳達給她的教誨,這是第一次,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就會發生不愉快的事。
她剛到這個家庭才一月,不能不注意老公公對她的看法和印象……
“這有啥難的?”四妹子輕淡地說,“從明日開始,我繃着臉兒就是了。
”
“咱家的規矩,凡家裡來了客人,親戚也罷,外邊啥人也罷,統統都由老人接待,晚輩人打個招呼就行了,不準站在旁邊問這問那。
”建峰繼續給她傳達老公公的家法,“咱爸說,前一回二舅來了,你在旁邊說這說那,太沒得禮行……”
四妹子臊紅了臉,她想分辯,又閉了口,建峰說的是老公公的旨意,向他分辯有什麼用呢!那天二舅來了,她給倒下茶水,問候了兩句,本打算立即退下來,好讓老公公陪二舅說話。
可是,二舅問她在陝北哪個縣,哪個公社,離延安多遠,還問那兒的氣候,物産,社員的生活。
二舅在西安一家什麼信箱當幹部,人挺和氣,不像老公公那樣令人生畏。
她在回答了二舅的問話以後,也問了些二舅在西安的生活情況的話,平平常常,之後就趕忙給二舅做飯去了……萬萬沒想到,老公公對這件事上了心,說她不懂禮行了。
看來,除了上工勞動和做飯吃飯以外,在這個家庭裡,最好什麼也甭說,什麼也甭管,想到這兒,四妹子加重語氣,帶着明顯的賭氣的口吻說:“趕明日我繃緊臉兒,抿着嘴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