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因為他們往往把攔截得到的雞蛋就地分贓,按公家的價格給她付錢。
她可就倒黴了,兩天的工夫和往返二百餘裡的艱難全都白費了,真正是無代價地“支援”給那些比她生活更有保障的工人老大哥或老大姐了。
她被公社供銷社的管理人員逮住過一次,從此就隻走小路而避開大路了。
她在工廠家屬區被攔截過兩次,從而更加小心翼翼了,對心懷不軌的家夥絕不揭開竹條籠上的藍布巾子。
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沖過層層封鎖堵截,她愈加老練周密,愈少出現差錯。
因為已經賺下了一個令人鼓舞的數目的票子,即使偶遇不測,也不會過分傷悲,全不像剛起手時被沒收了雞蛋那樣難過。
權當沒有這一次買賣,權當這兩天在生産隊出工了,權當自已被小偷割了腰包,跑路受累又算得什麼了不得的事呢?權當沒跑!
至于呂家堡大隊批判她的投機倒把的大會,她才不在乎哩!批判一下有什麼關系?站一站戲樓怕什麼?批判完了,她回家照樣端起大碗吃飯,掰開馍馍蘸上油潑辣子吃得有滋有味,她兜裡有錢啦!那些批判她的人,盡管說得天花亂墜,卻不能供給她買一劄衛生紙的票子!她的公公氣得吓得吃不下飯,卻照樣不給她一塊零用錢。
兩位嫂子叽叽咕咕,蹙鼻子咧嘴譏笑她,卻絕不會把她們的私房錢勻出百分之一來給于這個陝北山區來的窮妹子。
她不指望他們,也不想在她們面前低聲下氣,她要自己去掙錢。
隻要不抓進監牢,批判一下算什麼大事哩!臉皮算什麼?就是抓進新社會的大牢,一天還要管三頓飯呢!
四妹子發覺,不僅她的公公婆婆哥哥嫂嫂膽小怕事,謹小慎微(上中農的成份壓在頭上,有情可原),而呂家堡的男人女人似乎都很膽小,一個個循規蹈矩,安分守己,極少有敢于冒犯幹部的事。
在陝北老家,學大寨沒人出工,幹部們早已不用批判這種溫和而又文明的形式了,早已動起繩索和棍子,公社社長和縣上的頭頭腦腦親自下到村子裡來,指揮村幹部綁人打人,逼人上水利工地。
四妹子雖然沒受過,見的可多了。
地處關中的呂家堡的村民,一聽見要把某人推到戲樓上去批判,全都吓壞了,全都覺得臉皮難受了。
似乎這兒的人特别愛面子,特别守規矩。
四妹子心裡感激二姑。
她跟二姑尋到了這個不錯的掙錢的門路。
二姑悄悄跟她謀算說,你甭太傻!你跟姑不一樣,你姑夫兄弟一個,打爛補囫全是我和你跛子姑夫的家當。
你家裡兄弟三個。
俗話說,天下的水朝東流,弟兄們再好難過到頭。
終究是要分家的。
人家老大老二都有收入,分了家不怕。
你和建峰最小,沒有私房,說一聲分家,你連一雙筷子都買不起,那時再看倆嫂子瞅你的恓惶景兒吧!你的那個公公,叫“成份”給整怯了,又擺一身臭架子,你犯不着跟他鬧仗打架,免得人笑話,可也不能空着兩手傻乎乎地往下混。
你得給自己攢錢,以備分開家來,手頭不緊,心裡不慌。
二姑給她的謀劃是最實際的了,比她自己所能想到的還要長遠,她隻不過是因為買不起一劄紙一塊手絹仨桃倆棗鬧氣罷了。
她現在完全不依賴二姑的“傳幫帶”了,自己獨立行動,進山爬嶺收買,鑽進工廠家屬區出售雞蛋,而不需跟着二姑,倆人目标太大,行動不便。
說來好笑!呂家堡那個大隊長組織社員開她的批判會,他的老婆卻偷偷來朝她借十塊錢,說是二女兒坐月子,她要買四樣禮物去看望。
一個慷慨激昂地念着發言稿批判她的女團員,她的母親也來朝四妹子借過十塊錢,說是最小的兒子日漸消瘦,臉皮發黃,要到大醫院去檢查。
一般來說,她不給任何人借錢,不緻造成自己有很多錢的印象。
但是,這倆女人來借的時候,她很爽快地借給她們了。
她暗暗地懷着一種報複的惡毒心理,把錢塞到對方手中。
讓你們的大隊長老漢和會寫批判稿子的女兒想想吧!四妹子不大光彩的賺錢行為,給你們卻幫上忙了!下回批判我的時光,再多用幾個厲害的詞兒吧!
四妹子走着,甩着胳膊,因為兩頭不見日頭,往返一百餘裡,全是逃躲大路而專尋小徑,她累了,遠遠眺見呂家堡村子裡尚未熄滅的一兩個亮着燈光的窗戶,腿愈覺沉重了。
她看見一個人對面走來,不由地停住腳,要不要躲避一下?是不是隊長派了民兵來堵截?
四妹子正猜疑不定,卻聽見那人遠遠地呼叫她的名字,竟是建峰。
他來幹什麼?來接她嗎?從來沒有過的舉動呀!村裡又要抓她嗎?不管怎樣,她走不動了,撲塌一下坐在路邊的青草楞坎上。
建峰走過來,站在她當面,難受地說:“分……分家了!”
四妹子一愣,猛地站起:“啥時候分了?”
“今黑間。
”建峰說,“剛剛分畢,我就出村來找你了。
你看,咱倆……咋辦呀?”
四妹子不屑地盯了建峰一眼,很不滿意他那難過的神情,對着黑天的曠野大聲說:“分了好!好得很!我就盼這一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