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光,沒有月亮,星星很稠很密,大的小的明的暗的,閃閃眨眨,象攪亂了的芝麻、麥子、黃豆和包谷,大大小小的顆粒混雜摻合在一起,互相輝映又互相重疊。
人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
一個人占着一顆星,一顆星就在天上注冊着一個人。
一顆星兒落了,那是天爺從他的大注冊簿上把一個人抹掉了,地上的那個人也就死了。
四妹子擡頭瞅瞅天空,哪顆星星是她的呢?無法辨認,誰也無法幫助她确認出屬于自己的那一顆星來。
不過,小時候聽大大說過,人大了星兒也就大了亮了,人小了星兒也就小了暗了。
天上那些頂大頂亮的星星,就是當今世界上那些大人物的象征,主席,總理,總統,省長們都占着一顆。
庶民百姓呢?自然隻能占有那些稠如牛毛缺光少亮的芝麻粒兒似的星星,四妹子究竟占有哪一顆星星無法确認,也無關緊要,總是有那麼一顆吧!不亮就不亮吧!自己原本不是總統,也不是省長,怎麼會指望占有一顆大而又亮的星星呢?令人心裡窩氣的是,老公公和婆婆在背地裡咒她為掃帚星,那是一顆帶着晦氣的令人讨厭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災星!
北嶺高低起伏的曲線和南源的刀裁一樣的平頂,劃開了天上和人間的界線。
溝坡間那些奇形怪狀的峁坎溝豁,都變得模糊難辨了。
川道裡似乎更黑,分不清棉田和包谷地。
沿着灌渠和河堤排列的楊柳林帶,像一道道雄偉的城牆巍然屹立在河川裡,隻能辨出樹梢像鋸齒一樣參差不齊的輪廓。
青蛙在河灘的水草裡吵成一片,夜愈顯得靜了。
山坡上偶爾傳來一兩聲狐狸的難聽的叫聲,在山崖上引出回聲,回聲倒顯得柔氣了。
四妹子左胳膊上挎着竹條籠兒,右手甩蕩着,在河川的土石大路上急匆匆跨着步子。
她剛剛賣掉一籠子雞蛋,攥下一筆款子,走起來腳下生風。
她想放開喉嚨,在夜風濕潤的河川裡亮一亮嗓子,無疑是很惬意的,又能給自己壯一壯膽子。
然而她終于沒有開口,要是被躲在某個旮旯裡的歹徒聽到了聞聲趕來,反而自招麻煩。
她更加有勁地邁開雙腳,更加歡勢地甩開右臂,急急趕路。
感謝二姑,指給她這樣一條生路。
她天不明時爬起來,趁黑溜出呂家堡村子,沿着河川越來越細的土石路,一直走進去,到那些隐藏在山坡背溝裡的村莊去收買雞蛋;或者涉過小河,走過川道,爬上北嶺,到老嶺深處的人家去進行此類交易。
愈是交通阻隔的偏遠的山村,雞蛋也就越便宜,河川裡一塊錢買七個八個,在那兒就可以買到十個以上了。
收買下一籠子雞蛋,在夜深人靜時分趕回呂家堡,睡過一覺,就爬起來,又趁着天黑溜出村子,趕到城郊去,那兒有幾家聚居着工人和他們的家屬的大工廠,他們需要鮮蛋。
她成全了他們家需要用鮮雞蛋補養身子的老人和孩子,她也就賺下錢了,一天收購,一天出售,兩天完成一個賺錢的周期,除去風雨天和必須到生産隊出工的日子,一月裡總可以完成六七個這樣的周期,每一個周期可以賺下十塊左右,有這樣的收入實在不錯了。
跑路,她不在乎,忍饑受渴,也都罷了,最大的危險是被人抓住後沒收了“贓物”,就會把一月辛苦的賺頭全部貼賠進去了。
到處都是警惕的眼睛,任何意料不及的兇兆随時都可能發生。
她現在已經完全深谙此道,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收買下雞蛋,一次又一次地出手,也就一次又一次地達到賺錢的目的了。
她不無得意。
她已經熟悉源坡和北嶺上大大小小的百餘個村莊,那些村莊大緻的經濟狀态和人際關系。
哪個村莊富裕,哪個村莊窮困,哪個村莊幹部管得緊,哪個村莊幹部鬧矛盾,還有哪個村莊壓根沒人管,到收麥子時還扶不起一個隊長來。
在這方面,四妹子也許比縣委書記或公社的頭兒們還要善于用心,還要了解得多哩!那些幹部強而又管得緊的村子是禁區,說不定一個什麼積極分子一瞪眼抓住她的籠子,就全完蛋了。
雞蛋是被定為統購統銷的僅次于糧棉油的二類物資哩!她小心地躲開那些村莊,而放開膽子走進那些幹部不大先進或根本沒有幹部的村子,象走親戚一樣大大方方走進某一戶山民居住的小院,借喝一碗水的時間,與那戶的男當家或女主婦聊起家常,如果觀察判斷出這個家庭裡沒有共産黨或共青團的成員,她就提出買雞蛋的事來。
一般說來,這些人是樂于把自家瓦罐裡攢下的寶貝雞蛋揀出來,裝進她的籠子裡的,因為她比公家收購的官價要高一些,一塊錢有二至三個雞蛋的差别。
山民們除非迫不得已,是不會放過高價而低就的。
盡管到處宣傳說雞蛋交售給公家光榮,是支援革命,支援亞非拉,直到她把這些寶貝雞蛋“支援”給城裡人的肚子以前,時時都潛伏着危險。
供銷社的人在車站和渡河的甬道口值班,專門檢查偷販雞蛋的二道販子。
進入工廠家屬區域,常有好事的工人或是居委會的幹部出面攔截,很難說他們是為了支援亞非拉或是自己圖得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