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着她打轉轉,表現出一種笨拙的又是真誠的關心。
她向他招招手。
他順從地走過來。
她指指炕邊。
他順從地坐下。
她呶呶嘴,向他撒嬌了。
他抱住她,親着她。
她說:“建峰,你不嫌怨我闖事惹事嗎?”
他憨厚地笑笑,把她摟得更緊了。
她說:“我想起我自小受苦,從陝北來到關中,我……真想哭,又……哭不出來。
”
他聽着她在他胸前嘤嘤地說着,自己倒先流出淚來了。
這當兒,院子裡響起一聲咳嗽,是老公公給他們打招呼,老掌櫃的要進晚輩人的屋子了。
她掙脫開他的摟抱,倆人端端正正坐着。
老公公走進廈屋,坐在木椅上,沉默半晌,才問:“好些了?”
她說:“好了。
”
老公公說:“噢!好了就好!”
四妹子忽然感動了。
這是踏進呂家門檻幾年來,第一次聽到老公公知疼知冷的話,平素裡,老公公擺一副家庭長者高不可及的威嚴架勢,吝啬到從不說一句問候兒媳的話,總是由婆婆來傳達他的關照,老公公終于走進她的卧室,問候病情來了。
她忽然想到親生父親,那個比老公公更窮然而卻和氣得多的大大!
“過去的事,甭想了。
”老公公說,“千錯萬錯都怪我……”
“根本不怪你,爸。
”四妹子忙說,“我早都不想它了。
自打那天晚上分配完畢,我就不想了,吃虧也罷,占便宜也罷,就這一回了。
我已經不想它了。
”
“不想了好!”老公公說,“日子怎麼說也比以前好過了。
”
“爸吔!”四妹子叫,“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
呂克儉老漢揚起頭,期待着。
“我想承包大隊那個果園。
”四妹子說,“需得一個看門的可靠人手……”
建峰瞪起眼:“你還不死心呀,啊呀呀!我還怕你傷心哩!你這幾天躺在炕上原是盤算這号事……”
四妹子說:“我盤算了三天。
那果園百十畝地,蘋果、梨和葡萄剛挂果,隊裡管不好,現在又要承包出去,甭說現有的果樹,單是利用這塊地養雞養蜂養奶牛,想想會弄出多大的世事!”
呂克儉老漢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三天裡,他沉浸在一種難言的痛苦當中,替三媳婦四妹子難受,誰料想她本人并沒有傷心傷情,而是在謀劃着承包大隊裡那百畝果園的事。
哦呀呀!這個陝北女人,真厲害!
“這回——”四妹子說,“我要正兒八經地雇用工人,按月開銷工資。
果子未上市前,工資暫欠,果子一上市,按月照發,我要……”
“保險能賺錢嗎?”呂克儉老漢不無擔心,“大隊裡決定果園承包半月了,沒人敢應承,聽說人都怕爛包……”
“全在自己管理哩!”四妹子說,“我這幾天劃算來劃算去,怎麼劃算都劃得來。
爸吔!你隻要答應給我看大門,旁的事就甭操心了。
”
夏日的傍晚,夕陽塗金。
四妹子走在寬闊的柏油公路上,旁邊走着她的男人建峰,她倆岔開公路,走上通往果園的上石大路。
他不放心她病愈出門,陪她走着。
包谷苗子鋪滿大地,渠水歡暢地流瀉着,公路兩旁高大的白楊迎風起舞,藍天塗一抹豔麗的晚霞,幾朵白雲也染成紅色了。
“你還舍不得那個電器修理部嗎?”
“當然,你也是舍不得果園呀!”
“好,各人幹各人的吧!”
“唉!你總是跟我合不到一條轍上!”
土石大路兩邊,繡織着野草、馬鞭草、營草和三棱子、香胡子,擁擁擠擠地生長在路邊上,車前草卻居然長到路中間來,任車輾馬踏入踩,匍匐在地上,繼續着自己頑強的生命。
四妹子拔起一株車前草,對建峰說:“這草叫什麼名字?”
“車前草,你也不認得?”建峰不屑地說。
“這草——”四妹子說,“叫四妹子!”
建峰眨眨眼,理會了什麼似的,沒有開口。
四妹子走到果園的木栅門口,忽然又想起媽媽給她掏屎的痛苦情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谷糠餅子啊!
她回瞧一眼建峰,走進果園,一眼望不透的蘋果樹、梨樹和葡萄藤蔓……她張開雙臂,大聲喊:
“砸不爛的四妹子,又闖世事來了……”
1986年8月至9日
草改于白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