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當我們又鼓起勁頭的時候,肚裡卻餓了。
許久以來,我已經沒有吃過馍馍了,晚飯通常是一鍋綠乎乎的野菜,點綴着幾粒黃燦燦的包谷糁子。
現在回到家裡,自然無法找到任何可以充饑的食物。
他家的狀況和我家不相上下,也不會有什麼可以指望填充肚皮的東西。
于是,他去扒拉柴禾,我就悄悄溜進早熟的包谷地裡去摸幾穗嫩棒子。
沒有辦法,未來的兩位文豪,現在不得不屈身喪德去……
火苗在柴枝上跳躍,從這一枝上又蹿到那一技上,呼呼呼燒燃起來,高高的堤壩擋住了火光,蹿起的柴煙與朦朦胧胧的夜空攪和在一起,不大分辨得出來,河灘裡的守田人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迹的。
我和惠暢坐在火邊,再沒有勁頭談論其它什麼事,肚子太餓了,目不轉睛地盯着綠皮的嫩包谷棒子,在火焰烘烤中逐漸變成白色,繼而變成黃色,接着就燒成黑色了,發出吱吱吱的細微的響聲,随之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散開來,刺激人的鼻膜,撩撥人的食欲,肚子裡受到這樣美味的食物的誘惑,翻江倒海似的蠕動起來,發出咕咕咕的叫聲,嘴裡也溢滿了口水。
我簡直忍耐不住,等待不及了。
“聽說巴爾紮克一度也很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一聲很重的咳嗽,從堤壩頂上傳下來,震得自命為受大任于天地的我倆,同時驚恐地揚起頭來,就看見了堤壩了兀然站着一個人,半截鐵塔似的,右手裡攥着一柄梭镖。
我一眼看出,這是看守莊稼的馬羅。
惠暢有點慌,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将受大任的偉人,怯生生地悄聲問:“這是誰?怎麼辦?”
我與馬羅已經有過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經邀請我到他在河灘看守莊稼的庵棚裡,親自給我犒賞過一頓燒烤包谷棒子。
被他抓住嚴懲不貸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裡去賣錢的真正的賊;對我好像比較客氣,不過是燒幾個充饑罷了,他不會過分計較的。
他依然站在那裡,瞅着我們問:“誰?”
“馬羅大叔,阿克西尼亞今晚沒來嗎?”
他嘿嘿一笑,把直豎着的梭镖放倒了,“是你個崽娃子,我當是賊夥哩!”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漿砌的直面,又光又滑,他下不來,繞那邊的小路去了。
惠暢噓出一口氣,釋然了,坐下來。
我給他介紹,這是我們村一個老光棍,終年四季,給生産隊看守莊稼,夏收看守麥子;秋天守護包谷和棉花;冬春兩季,吆攆拔食麥苗的大雁。
他在河那邊的村子裡有個情人,常常在夜靜時涉過小河來,在他的小庵棚裡幽會,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我稱她為阿克西尼亞。
馬羅雖然沒讀過《靜靜的頓河》,卻知道我說的是誰,指的是哪一檔子事。
馬羅已經走到火堆跟前,扔下梭镖,準備找一塊地方坐下來。
“葛利高裡大叔,歡迎你。
”惠暢抓住馬羅的胳膊,“你真是個浪漫的人兒哩!”
“你可甭聽他胡糟踐我!”馬羅哈哈一笑,佯裝斥禁的口氣,對我說,“你盡給我造謊!”
“咋能是我造謊呢?”我故意逗他,“馬羅叔,你對月亮發誓,有沒有一個阿克西尼亞?”
馬羅從火堆裡捏起一粒火星,按到煙鍋上,喉嚨裡發出咯咯咯的憨笑,得意地仰起頭,淡淡地說:“那是牛年馬年的陳事了。
而今那個可憐人,日月恓惶哩!我可憐她,周濟她一升半鬥……人家娃兒大了,咱還不自覺行嗎?”
“馬羅叔哎!”惠暢親熱地叫。
他對馬羅十分感興趣,眼裡閃出生動的光芒,說,“你一年四季給隊裡守護莊稼,很辛苦了。
”
“不苦。
”馬羅頭一擺。
“真不容易哩!秋天下陰雨,冬天下雪……”
“人家隊長給咱工分哩!”
馬羅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話,惠暢有點失望地閉了嘴。
他大約想聽聽馬羅說出諸如“為集體咱不怕冷”之類的話,然而他隻能失望。
“你們倆說你們倆的話吧!”馬羅自動撥着火,翻搗着已經燒得黑乎乎的包谷棒子,義務為我們服務,“有文化的人說話,中聽!鄉村人盡說粗話。
”
“我們說話有啥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