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已久而終于走到一個岔道口了,我們都有一種分手的感覺。
“楊琴茹不久前來了一封信,她也在省報上看見我的小說了。
她說她剪貼了那篇小說,由不得每天晚修課後拿出來看看……”惠暢動情地說着,随之一揮手,“我們要幹的事業,路還長哪!我不能讓她把我的思想攪得紛紛亂亂,我要集中心力,走我的路,所以我要把她徹底排除,下決心培養秀花。
秀花不錯——這女子真是不錯!我發覺我對她的感情日漸深厚了,她前幾天到娘家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感到孤單了!我突然想她了,第一次——結婚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離不開這個女人了!黑天半夜,我趕到她娘家,造謊說我媽有病,把她給叫回來了。
一出她娘家村子,我就笑着說其實屋裡誰也沒病,是我想她了。
她高興死了,抱住我的脖子直叫哥,說我想她,她都要高興死了……你看看,人的感情原是可以培養的!”
我的直接感覺是,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愛情上的割舍,以集中全身心的力氣去走自己的路,這無疑給我以強大的沖擊。
我參加了民辦教師的考試,在百餘名應考者中,我是被錄用的四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我背上念書時用過的那一卷簡單的被褥,到社辦中學去任教了。
臨走時,我和他作了告别,約定每周六我回家時,晚上聚面。
話雖這樣說定了,後來的生活實際卻無法保證。
作為先行者,他的新作一告完成,就急于送進郵箱,等不及聽我的意見了。
另外,我所去的民辦中學,簡直無法預料它的簡陋。
仲同志隻交給我們兩座古廟裡的房屋,說是暫且“艱苦奮鬥”,至于學生必需的桌凳,他說也要“自力更生”。
于是我們就用土坯壘泥台階,上面搭上木闆,算是桌子,凳子隻好讓學生“自力更生”,從家裡自帶……無論如何,民辦中學還是開張了,破舊而荒涼的古廟裡,傳出讀書的聲音了。
我也無法保證周六晚上去找他,民辦中學太忙亂了。
我們常常沒有休息日,禮拜天用來做義務性勞動,整修學校。
加上我剛剛走上講台,業務生疏,需要更多的時間熟悉教學。
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日趨減少,甚至一月倆月也難得聚面一次。
我常常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情景,躺在水裡,僅剩的一支“航運”牌紙煙,換着口抽;坐在馬羅的庵棚前,胡說。
那種生活結束了,我做了為人師表的教師!
謝天謝地!第二年春天,當綠色溢滿河川的時候,我終于有一篇二千字的散文在市裡的《晚報》上發表了。
有例在先,我和他再次找到馬羅的庵棚,吃了一頓野餐,談了半夜閑話。
雖是久别重逢,卻不能再現當年的氣氛。
馬羅沒有為我放一聲火铳。
惠暢也沒有驚羨之情,他已經發過大大小小七八篇作品了,早已沒有新鮮的感覺。
盡管這樣,他熱情地表示了祝賀,說我能及早發出作品,他心裡也更舒坦,我們畢竟是共同患難過的……
誰也無法預知,就在我們歡樂的時刻,頭頂正有烏雲在悄悄地聚集,“四清運動”即将開火,首當其沖的,我們的惠暢應聲趴下了,再也無力揚起他自信得有點高傲的腦袋……
下課了,我挾着教案本走回自己的住屋,不禁一愣,秀花惴惴地坐在我的那把唯一的辦公椅子上,懷裡抱着個正在哺乳的娃娃,這是實在料想不到的事。
她看見我進門,慌慌地從椅子上站起,移坐到床沿上,把椅子給我騰出來。
民辦中學一切都很困難,給教員連第二把椅子也無法配備,任何人來訪,反正隻有一把椅子可坐。
她說孩子鬧肚子,十多天了,總不見好,實在抗不過去,今天才抱到公社衛生院來就醫,看完病了,想立馬給孩子喂下藥去,因此找到我這裡來讨開水,好給孩子喂藥。
這是她來找我的正當理由,顯然又是很勉強的措辭,我料就她來找我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舉動,肯定是有關惠暢的情況。
我已經從她說話時偷偷掃瞄和我同室而居的喬老師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那簡直是賊一樣驚慌不定的眼光。
我就和她先拉一拉閑話,把開水倒給她,好讓她給孩子喂藥。
她給孩子喂藥,孩子哭起來,把頭往她的腋下鑽,企圖藏躲起來。
她兩聲委婉的哄勸,又兩聲嚴厲的禁斥,軟硬兼施,還是把一小半白色的藥面兒撤在孩子胸膛上了。
她的變化之大,真是令人驚異。
印象中的蘊含在眼睛裡的羞怯和妩媚,全然褪盡了。
如果形象地比喻一下這種變化,她過去留給我的印象,像是水汽和薄霧彌漫的小河川道早春二月的田野;現在呢?恰如收獲淨盡的秋風蕭瑟的晚秋了。
她瘦了,許是哺乳的原因,臉頰上的豐腴的紅暈消失了,黃色中透着青色。
最使我感到變化明顯的,仍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裡有一縷明顯的驚疑不安的慌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