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駛入源坡區狹窄的河口了。
除了陌生的司機,車上坐着縣文教局王副局長,文化館館長,還有省報文藝部的肖編輯,我們四人一起去參加給惠暢平反的會議。
我和省報文藝編輯老肖坐在越野車的後排座位上,心中不無感慨。
将近二十年前,我和惠暢兩個肚裡裝着豆渣和野菜的鄉村青年,晝夜兼程,跑了六七十裡路,趕到城裡去聽他的文學講座,曾經是怎樣一番心情啊!二十年後,我和他去給他平反,真是神仙也無法預料這樣一種戲劇性的巧合。
我至今清晰地保存着第一眼看見他時的記憶,他走上講台,步履輕捷,姿态潇灑,一種翩翩的才子風度,曾經使我顧影而自卑。
現在,我和他挨肩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鬓角的一抹白發,眼角有一條條細密的魚尾似的皺紋,無論如何翩翩不起來了。
他告訴我,他剛剛回到省報文藝部不足一月,剛剛平過反。
他在秦嶺山中一個隻有十來戶山民的村子裡改造了七八年,現在又“複辟”到原來的位置上辦公了。
他的這樣的遭遇,沒有誰感到驚奇,連他自己的口氣也是淡淡的,因為有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多而不怪了。
倒是我觸景生情,說出二十年前和惠暢聽他的文學講座的事,他的近視鏡下的眼睛睜得老大,吃驚之後就感歎世事的匆匆了。
有趣的是,惠暢的第一篇小說《小河秋高》,正是經過他的手發表在省報文藝版上。
近二十年了,他沒有見過作者的面,倒不奇怪,經他的手編發的無名作者的作品也不僅僅是惠暢一人。
令他吃驚的是,作者竟然遭到這樣野蠻的待遇,真是無法想象的事。
“一個農村青年,剛發了一篇習作,連人家的書籍也給燒了,稿費也退賠了,這簡直沒法說……”老肖雖然早已跨入中年,情緒仍然很容易激動,“我接到惠暢給我們編輯部的信,看了以後都流淚了……”
“沒收人家稿費幹什麼?”文化局長也憤憤然,“農村裡有些人盡胡整!”
惠暢把自己的遭遇向報社申述了,因為《小河秋高》的稿子當年是由老肖處理的,現在就仍然由他和我們縣文教局聯系,共同處理這件冤案。
經過與當地公社聯系,公社黨委也不怠慢,而且提出稍等幾天,等惠暢家的地主成分複查完畢,一次過手,徹底地平反。
平反大會是莊重的,熱烈的。
公社書記者王一個一個宣布對惠家莊的許多陌生的名字的平反決定,土台上居然站下一排溜,惠暢和他戴過十多年地主帽子的父親站在那一排溜人中間,一樣的黑布棉襖,一樣的光葫蘆腦袋,從外形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标志可以區分開來。
老肖默默地坐着,夾在指間的煙卷已經燒着指頭,才扔掉了,回頭對我感慨起來:“啊呀!這麼小的一個村子,竟然有這樣多人遭到冤枉,真是不可思議!我總以為知識分子遭遇不好,農村似乎沒多大事兒!今天一看哪……真可以說是城鄉裡外,體無完膚了……”
我聽着他的話,卻在想我的心事,那個乘風而起的團支書,此時該作何感想呢?我留神在台下的人窩裡睃尋他的蹤迹,終于沒有能夠看見他的也許已經變得不好辨認了的面孔;而意外地在人圈的外圍,看見了馬羅大叔。
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我們村離惠家莊五六裡地,他也趕來看熱鬧了嗎?我坐在台子一角,看見馬羅大叔雙手背在腰後,翹起胡須花白的下巴,瞅着王書記在講話。
老漢老了,背也有點駝了,粗壯的腰身雖然還顯着粗壯,雄風卻一掃無存了。
我溜下台來,拍拍他的肩膀。
他猛然轉過頭,認出是我,眨着渾濁的眼睛,大聲感歎着,拉我在一堆麥草垛子跟前蹲下來。
“我說咋着!”馬羅老漢一蹲下來,就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過,沒有千古不明的冤喀!你看咋着!我的活靈驗不靈驗!自古以來,都是奸賊害忠良,瞎人得勢,好人遭罪。
反過來呢?好賊沒一個能好到底的,忠良也沒一個窩囊不明的。
你看那些老戲吧,《趙氏孤兒》呢?《白玉樓挂畫》呢?嗨!都是這個理兒!而今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