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一些了!”惠暢矜持地笑着,“不多!我現在存下兩萬元了。
”
“嗬呀!兩萬?”我吃了一驚。
“你能拿多少稿酬呢?”他坐在藤椅上,捏着紙煙,“充其量也不過我的十分之一……”
兩年多來,我和他很少照面了,我知道他在小河的沙灘上辦起一個水泥預制廠,專門預制水泥樓闆。
我曾經想到,他已經四十多歲,創作上怕是很難再有進展了,搞點實業,賺點錢,把後半生的生活過得舒服點,也許更實際。
那個預制水泥樓闆的小廠,夠他忙乎的,我因此和他減少了往來。
想不到,不到三年時間,竟然是這樣一番天地。
“我從今天起,要做專業作家了!”惠暢從藤椅上站起,向我宣布,“我給自己創造下條件,現在要潛心讀書,立志創作了!”
他告訴我,水泥預制廠辦起不到三年,已經賺下兩萬多元了。
兒子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回來在他的廠子裡做工人。
今年春節一過,他把這個預制廠交給兒子去經營了。
“小子有魄力!隻有十八九歲,管理這個小廠子還挺有辦法!”惠暢很贊賞自己的兒子,向我誇耀,“秀花怕把這寶貝掙了,叫他學習寫作,讓我辦廠子。
這小子頂撞他媽說,‘俺爸的黑路我再不蹈此覆轍!我要以實業興國安家!’你聽聽現代派青年的口氣多大!”
“你現在……還不死心?”
“死不下這個心思!”惠暢說,“我和兒子談了,又跟秀花談了,家庭會議一緻同意我的申請,讓我退下來讀書。
秀花真不錯哩!她說,‘甭急,哪怕十年時間發表一篇,也算争了一口氣!’我的決心是,臨死前能叫出一聲來,也算我沒白活……”
“噢呀……”我深深地被他感動了。
文學,這個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經纏住一個靈魂,足以使人終生難以解脫。
我忽然記起這樣一個人來,那是秦嶺山根下的一位農民業餘文學愛好者,50年代未發表過幾首新民歌之後,一直在寫啊寫着。
新民歌不興時了,他寫自由詩。
詩歌寫不出名堂,他又寫小說。
至今已經脫落了兩顆門牙,年過五十的小老頭了,懷裡抱上孫子了,他還在寫着哪個雜志也不肯發表的小說。
他來找我看他的稿子,我首先很難受,想勸他好好搞點家庭副業,把屁股上的補釘褲子換下來,卻又不忍心傷害他依然不減的創作熱情……惠暢比他聰明多了,先把經濟問題解決了,可是和那位老頭一樣,依然迷戀于文學這個魔鬼!
“縣委通訊組兩個同志來找我,要寫我緻富的事迹,還說要在全縣樹立我這個緻富模範。
我全部謝絕了!”惠暢笑着給我說,“我心裡說,我掙錢是為了給自己創造學習條件哩!”
“現在,你可以潛心靜氣地學習了!”
“我作出兩大決策,全都在家庭會議上通過了,剛才說的關于我搞專業創作的事,算一條。
另一條是——”惠暢又從椅子上坐起來,這個不安靜的家夥現在十分興奮,“我拿出五千元來,交給縣文化館,設立創作獎金。
凡在全國性刊物上發表作品的,頭等獎;在省内刊物上發表的,設二等獎;在縣辦的内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評出三等獎。
鼓勵咱們縣上的業餘創作。
我一生未能酬願,我希望本縣多出幾位作家。
我們這個縣哪!人傑地靈,該當有更多的文人豪傑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說,“和文化館聯系了嗎?”
“已經說定了。
”惠暢說,“縣委書記聽到這個事兒,專門找我談了話,鼓勵我……”
“一種義舉!”我說,“國家設下茅盾文學獎,你在本縣設獎,以什麼命名呢?”
“農民文學獎。
”惠暢說,“我已經和文化館趙館長商量确定了,今年底、明年初舉行第一次頒獎活動。
”
“頒獎時,請告訴我一聲。
”我說。
我已經離開縣文化館了,對本縣的這一創舉十分感興趣,“我來看你第一次頒獎。
”
惠暢領我到小河川道裡去,參觀他的工廠。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樹和柳樹,披一身新綠,泛起朦朦胧胧的柳煙。
麥苗起身了,綠毯似的鋪滿了河川裡的田地。
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沐浴着春天的河川,使人臉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灣的堤壩裡,十多個青年男女正在忙着,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攪拌機哐啷啷響着,緊張而又繁忙。
小夥子和姑娘們早丢剝了棉衣,隻穿着鮮豔的絨線衣幹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簡陋的磚瓦房,冒着煙,老遠可以看見,秀花腰纏圍裙,正忙着什麼。
惠暢告訴我,秀花給工人們做飯、燒水,兼當材料保管。
惠暢指着一位小夥子給我說,那個正捉着搗漿機的青年,是他的兒子。
和他的兒子正說着話的那個青年,是那位團支書的兒子。
倆娃在學校時很要好……沒有辦法。
他們毫不理會他們的父親之間的糾葛,而隻顧自己交朋友。
惠暢一揮手:孩子們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幹涉。
我和他走着,聊着,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來了。
她扔下鏟煤的鐵鏟兒,拍打着圍在腰間的圍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