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灘第三生産隊副隊長兼磚場場長馮德寬,夜晚宿住在油毛氈搭頂的制磚機房裡。
知更鳥尖銳響亮的叫聲把他吵醒了,跳下用架子車搭成的床鋪,他便提着褲子走出機房。
被引來和泥制坯的泉水,從磚場背後的坡溝間流下來,一夜之間,水池裡便聚起了滿滿一汪清水。
德寬撩起水,洗着手臉,然後站起身,從腰間扯開纏着的藍色布帶,一邊擦拭着手臉和脖頸,一邊眺望着小河川道裡初夏黎明時分十分迷人的景緻。
秦嶺東山群峰的巅頂,清晰地映現在藍色的天幕上,夜的帷帳正從那裡徐徐消退。
稀稀落落的星星暗淡無光。
乳白色的水霧,在已經吐穗揚花的麥田裡浮遊。
沿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着的高大的白楊林帶,在清涼的晨風中發出呼吸一般輕微的吟唱。
知更鳥兒吵鬧不休,追逐嬉戲。
坐落在黃土塬下、小河岸邊的馮家灘,一座座被榆樹、槐樹和椿樹龐大的樹冠籠罩着的莊稼院,開始從夜的沉寂中蘇醒過來。
河川的姿容是這樣的優雅,空氣是如此的清新濕潤,使一切雄心勃勃的人腳步兒更覺輕快,也會使一切備受艱辛磨難的人頓然充滿希望,感奮起來。
德寬使勁擦拭着結實的胳膊和粗壯的脖頸,胖胖的臉頰被搓擦得變紅了,突出的前額閃閃發亮。
他把藍布帶子重新結紮在腰裡,就朝坡根下走去——他要找的負責燒火的郭師傅住在窯洞裡。
去年臘月,他和馬駒、牛娃,組成了馮家灘第三生産隊的隊委會,雄心勃勃地要幹一番事業了。
他兼任磚場場長,砌窯,安裝磚機,制坯……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唾沫兒,受了多少白眼,遭遇了多少難場,現在都沒有計較的必要羅。
無論如何,磚窯砌起來了,磚機運轉起來了,光滑油亮的磚坯流水一般從磚機裡推出來了。
裝窯了,點火了,一柱滾滾濃煙,在馮家灘村東的塬坡下騰起,惹得鄰近村莊裡的莊稼人仰頭觀看……今天終于要揭窯亮寶了。
德寬從壘滿磚坯的場地上走過去,心裡是一種勝利者的喜悅和暗暗的擔憂。
他巴望一打開窯門,就看到一片紅亮亮的新磚;要是燒出一窯半生不熟的夾生貨,會使人多麼掃興——新砌的磚窯燒第一窯磚,是常常會燒出不理想的殘次貨的。
燒窯的郭師傅站在自己住的窯洞外的場地上。
煙鍋的火光在微明中一閃一亮,平靜的咳嗽聲,使德寬的心裡頓然安穩了。
這是他們掏一百二十元月薪聘請的河南人。
合同上明白地簽訂着這樣一條:一級磚保證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否則按比例倒扣工資。
他不操心行嗎?
“郭師傅,今日開窯吧?”
“開。
”
郭師傅簡短、平靜的回答顯示着自信。
他至今不知燒過多少窯新磚了,早已司空見慣,平平常常。
可是對于馮家灘三隊磚場場長馮德寬來說,卻是第一次看見自己所負責的隊辦工場出第一窯産品,心裡的興頭兒怎麼也抑制不住。
他仍然忍不住問:“成色不會賴吧?”郭師傅鼻腔裡發出兩聲輕淡的笑聲,仰起頭看着東山頂上出現的淡紅的霞光,不屑于回答了。
德寬反倒笑了,心裡更覺踏實了。
這當兒,一幫一夥男女青年從村口通磚場的大路上走來,圍住德寬,亂哄哄地嚷嚷說,在縣飲食公司當經理的馮安國,今天給小兒子娶媳婦,邀請他們去幫忙,去助興,不去要傷鄉黨情誼哩……
德寬記起來,馮安國的兒子昨天後晌親自跑到磚場來,邀請他今天去參加婚禮。
他隻是牽挂着那一窯新磚成色的好壞,把這樣的喜慶大事忘記了。
“咱們今天開窯呀!”他說。
“遲開一天怕啥!”一片呼聲。
磚場場長為難了。
開窯推遲一天,整個生産計劃就可能受到影響:麥子眨眼就要黃了,而五月的關中,常常是陰雨綿綿,能保證趕搭鐮割麥之前,把第二窯磚坯裝好,點起火來?可是,鄉黨情誼也要緊呀!甭說象馮安國這樣有頭臉的人物,即使是馮家灘很不起眼的莊稼人給兒子操辦婚事,也得熱情相幫——人一生能辦幾回婚喪大事呢?面對年輕人期待的眼光,中年漢子馮德寬,略顯籌思之後,胡子拉碴的四方臉上,顯出溫和而又寬厚的笑容,對他的工人們說:“應該去,真個。
隻是老馮家用不了這麼多人去幫忙,是不是去幾個人代表一下大家的心意,剩下的人……開窯……”
年輕人不吭聲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那是不滿意的明顯表現,卻不公開頂撞領導者的話。
德寬心裡一動,整個春天裡,這一班年輕人,在他帶領下,和泥,制坯,裝窯,确實把力出了,把苦吃了;借着馮安國給兒子結婚的機會,讓他們暢快地歇息一天,到馮安國家去湊熱鬧,甭窩了小夥子們的興緻,也甭使馮女國疑心他給他難看,鄉黨情分不敢馬虎,他想把手一揮,喊一聲“放假!”這時候,分工負責農業生産的副隊長牛娃,已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