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牛娃臉上是一派奇怪的神情,大聲宣揚說:“哈呀!馮經理大人給娃子完婚,好大的派勢!馮家灘一百五十多戶人,人家不管誰家行不行份子禮,挨家挨戶一齊請。
羞得好多沒錢行禮的人失急慌忙借錢哩……”牛娃說得興起,在德寬的肩膀上砸了一拳,揚起粗大的手掌比劃着,“德寬哥,人家準備待八十席客,光豬肉買下一百五十斤……”
牛娃的口氣和語意間流露出的嫉妒和不滿,太明顯了。
德寬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就說鄉黨情誼怕還是要照顧的,他想給工人放一天假,馬駒隊長不在家,逢事他倆得多商量。
“放放放!放假!我那兒的棉花移苗也停了。
”牛娃反而聲音更大,帶着一股氣,長胳膊一揮,嘻嘻哈哈對周圍的年輕人說,“走吧!到馮大人家過生日去!人家從縣城飯店帶回來高級廚師,油水厚哇……”
德寬讓年輕人去了。
看看臉上仍然呈現着嘲弄神色的牛娃,他把話岔開了:“咱們馬駒不知……”
“他媽的!官大了,家發了,榮耀祖先哩!”牛娃反倒毫不掩飾地罵起來,“害得咱們磚場不得開窯,農活也停了。
”
德寬寬厚地笑笑。
牛娃二十五歲了,仍然是光棍一條,看見人家娶媳婦,心裡難受哩。
其實馮安國一家從來也沒惹過他,更沒傷害過他。
馮安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先後在城裡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要招來牛娃的嘲罵。
他嫉妒,他憤恨,他猴急幹叫喚罷了,馮安國照樣當縣飲食公司的經理。
……德寬有意談起磚場的令人鼓舞的情況,好使牛娃回到自己應當關心的事情上來。
果然,牛娃漸漸安靜下來,興緻很高地猜想估摸着,馬駒現在該當進山了?到了種牛養殖場了嗎?他可是雞啼時分就從家裡動身的……
“甭操心。
馬駒辦事穩當着哩!”德寬說,“先前說妥了的事,不會出麻達。
你倒是應該把草料準備好,頂好割些青草……”
天已大亮,東山群峰燃燒在火一樣紅的朝霞裡,輪廓反倒模糊了。
兩位副隊長的心思,一下子飄到陌生的秦嶺山裡去了。
按照已經交涉好的協議,種牛繁育場同意把馮家灘三隊作為優良的秦川牛繁育點,今天他們的隊長馬駒去趕種牛回來。
“德寬哥,牛娃哥。
”馮安國的大兒子什麼時候來了,站在跟前,滿面笑容地邀請三隊兩位副隊長,“俺爸叫我來請你倆……”
“噢……好好……”德寬誠懇地笑着,盯着這位已經在縣城工作、結婚而且有了孩子的青年,客氣地說,“你先回,我随後就來。
”
“大家都去了,就差你倆……”
“俺倆去一個——德寬去!”牛娃揚起頭,象分派什麼工作任務似地說,“我還有事哩!”再不容别人分辯,他扯開長腿就走了,這個拗家夥!
“好。
我馬上來。
”由于牛娃生硬地拒絕,走掉,德寬變得更加真誠,以便使邀請他的人不感到難堪,“我去給郭師傅招呼一下。
”
馮安國的大兒子匆匆地朝村子裡走去,因為牛娃的不友好而顯現在臉上的尴尬神色瞬即消失了。
德寬心裡也舒展了。
他的心性跟他的名字完全一緻——德行寬厚。
他和媳婦蘭蘭過着自家的日月,窮雖窮到丁當響,卻不像牛娃那樣嫉妒任何比他寬裕的人家。
馮安國的三個兒女一個一個通過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進城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在馮家灘村裡引起一陣又是眼紅又是忌恨的聲浪,而馮德寬臉面上卻安之若素。
他想,自己沒飯吃,不必仇恨人家手裡端着碗嘛!他雖然一年四季吃着無法計算營養成份的粗食淡飯,胃口卻很好,飯量驚人,身體十分壯實,臉膛胖乎乎的,濃密的串臉胡須也遮掩不住赤紅的臉頰,眼睛裡永遠是平靜踏實的神色。
在就任三隊副隊長兼磚場場長之前的十餘年裡,他是三隊的磨房主人,一年四季撲一身細茸的面粉,給這家那家加工粗糧和細糧。
這個容易引起紛争的磨房,自他當家以後,常常伴着嘎嘎軋軋的機器的響聲傳出嘻嘻哈哈的女人的笑聲。
他能教那些歪鼻斜眼的麻迷婆娘喜笑顔開地背上面袋走出磨房,再把又一位扛着麥子的家庭主婦迎接進來。
大家都覺得他人好心好脾氣好,卻不大注意他還有更高的能耐,而當馬駒把他安排到新開辦的磚場當場長以後,他的本領大放光彩了。
旁的不說,單是那一幫小夥子,那是連大隊的幹部們也覺得頭疼的人物,在他手下,一個個卻全都成了磚場裡的幹将。
這一點就令馮家灘人人佩服。
他要到馮安國家幫忙、助興去了。
當他走上溝泉上的小土橋的時候,心裡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怨氣來。
馮經理呀馮經理,你鼓搗三個兒女參加了工作,鄉黨們背地裡罵你哩!你給兒子辦婚事,這樣大操大辦,是想捂鄉黨的嘴呢,還是顯示你的榮華富有呢?無論出于哪種意思,都不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