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裡天氣多變,乍陰乍晴,忽冷忽熱,流行性感冒在馮家灘蔓延。
鄉村醫生馮彩彩,出東家門樓,進西家小院,給那些被流感折磨得渾身酸疼,躺卧在炕上痛苦呻喚着的莊稼人吃藥打針,直到夜深人靜,才拖着疲倦的雙腳,耳朵裡裝滿患者親屬熱情誠懇的感激的話語,走回自家小院來。
兩間破舊的廈屋,奶奶住在南間,她住在北間小屋裡,靠牆立着的藥架上,擺滿藥瓶和紙包。
“彩娃,我從窗子給你塞進去一封信。
”彩彩剛走進門,隔牆南屋傳來奶奶的說話聲,奶奶總是在她回來之後,才能睡着。
彩彩一眼瞅見窗根的桌子上,擱着一封信。
從那一邊倒着的字體就能看出,是她的未婚夫——縣地段醫院大夫馮文生寫來的。
她放下信,再從肩頭卸下“十”字皮包,洗手洗臉。
“是文生的信不是?”奶奶隔着牆問。
“不是。
”彩彩哄奶奶。
“是表姐的信不是?”
“也不是。
”
奶奶不再問了,除了這兩個人,奶奶再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給孫女來信了。
洗罷手臉,彩彩坐到桌前,扯開印着古裝仕女畫像的彩色信封,掏出信瓤兒,三頁綠格信箋,寫得密密麻麻,一律是朝左邊倒着的歪斜鋼筆字迹。
這是一紙絕情書。
彩彩看完最後一行字,有一陣兒愣呆,把那些信紙扔到桌子上,随之在眉眼之間浮出一縷譏嘲的冷笑。
這樣的話……完全不必寫三頁紙,還啰嗦什麼嘛!她在心裡輕蔑地嘲笑在縣地段醫院當大夫的馮文生,虛情假意地說了那麼多多餘的話;似乎離了他,馮彩彩當即就會跳崖落井,痛不欲生似的。
她早有精神準備。
馮文生到縣地段醫院工作的半年裡,對她日漸冷淡的态度,已經清楚地表明了這個人的意向,這封信不過是遲早總要到來的預料中的結局罷了。
即使是預料不到的突然打擊,彩彩也不會象一般鄉村姑娘那樣,被有幸邁進大學門檻的(或頂替老子吃了商品糧的)未婚男子抛棄之後就失去理智,尋死覓活。
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經鑄就了她應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長到五歲那一年,馮家灘發生了解放以來最大的一次動亂。
二十多位操着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隊員一下子湧進來把馮家灘攪翻了,大小隊幹部一律“上樓”(隔離交代問題),身任馮家灘大隊長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隊緊抓不放的重點人物。
他經不住這場被說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驗,把指頭塞進電燈接口裡,結束了自己二十多歲的生命。
工作隊不許對自絕于人民的叛徒舉行鄉村一般死者慣常的葬儀,也不許唯一的女兒彩彩戴布行孝,隻由兩個民兵用架子車拉出村,埋到馮家灘背後最偏遠的溝坡裡。
父親一氣之下告别了馮家灘村民,卻把無法忍受的災難留給了尚不懂得世事的女兒來承擔。
母親改嫁到北嶺上的一個村子裡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着生活在越來越混亂的馮家灘裡,“四不清”——“畏罪自殺”,這樣一個說不清有多大罪責的負荷,到了随之而來的十年動亂之中,更增添了份量,壓在孤孫寡婆的頭上……
彩彩的少女的體态卻不受任何邪惡的威逼和壓抑,日漸豐盈地顯現在馮家灘人的眼裡。
人們暗地裡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媽的,女兒家少有的高鼻梁是她爸的,隻有那雙眼睛,說不清是象母親,還是更象父親。
她的父母,眼睛裡總是洋溢着喜氣;而他們的女兒彩彩,一雙很大的黑眼睛裡是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複雜神色。
她學會了忍耐,這是孤女寡婆賴以生存的辦法。
她變得冷漠,冷漠地看待馮家灘發生的一切變故和事件。
她有理智,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處境教給她抑制個人感情的本領。
即使是人生意義重大的婚姻愛情問題,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的啊!
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鄉村裡把教員和醫生一律稱為先生)被縣地段醫院開除了,原因是有當過國民黨軍醫的曆史問題。
馮大先生回到馮家灘,屬于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