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當午時,小河川道裡,綠色的麥穗梢頭,浮現着一層淡淡的輕煙一樣的藍色霧霭。
這兒那兒的棉田裡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着屁股插秧。
彎腰曲背在大太陽下的勞動是沉重的,田野裡繁忙而又沉寂。
偏遠坡塬地帶的河川公路上,車少人稀。
一個小夥子,牽着一頭肥大的公牛,晃悠着長腿,在公路邊上楊樹的蔭涼裡走着。
公牛粗壯的脖頸上挽着一條紅綢,牛頭上套着一個用柳條編成的遮陽帽兒。
這是牛娃拉着純種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飼養着母牛的莊稼人誇莊哩。
馮家灘三隊不光自己繁青良種秦川牛,還要辦配種站(莊稼人叫開莊),不僅是一項很好的副業收入,而且也為國家畜牧改良部門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過三四個村莊了。
每到一個村子,這頭公牛引起莊稼人多大的興趣喲。
象看珍禽異獸一樣欣賞着這頭秦川公牛的雄姿,問長問短,啧啧稱贊。
牛娃陶醉在自豪感裡,耐心地回答莊稼人的詢問,得意地大聲地宣傳:
“咱這頭公牛是純種貨,跟本地黃牛配種,生下牛犢,是雜交種。
雜交優越,絕不會賴的,咱們和公家一個牌價,保配保生。
生下牛犢了再交配種款,生不下牛犢不收錢,保證替農戶負責……”
他很自信自己這種活廣告式的宣傳的力量。
想想吧,牲畜包養到戶了,社員家裡養着母牛,割草呀,墊圈呀,黑天白天喂養着,一年到頭受多少勞累,誰家不盼望生一頭身架壯實的牛犢?莊稼人選擇種公牛是很嚴格的,甯可多掏三五塊錢,也要找一頭好公牛哩。
牛娃剛剛從康家村出來,準備再到河岸邊的草甸村去。
他晃悠着長腿走着,手裡攥着一根樹枝,并不驅趕,好使寶貝公牛任着性兒自由自在地走。
牛低頭在路旁嚼起青草來,他就站住腳,耐着性兒等待。
天氣熱,不敢驅趕得太緊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暢得很哪!三隊開春以來幾項工作的勝利開展,使小夥子大受鼓舞,心勁高漲。
和馬駒、德寬搭班當幹部,人合脾氣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夥子自小命運不濟,當他剛能撒開腿在馮家灘村巷裡奔跑的時候,做中學教員的父親扔下母子兩個,在城裡重新成家了。
牛娃一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家夥把父親寄給他的制服衣褲脫下來,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裡燒了。
他把父親贍養他的彙款單退回去以後,撕扯了課本,砸了筆盒,從學校回到馮家灘生産隊來,立誓要以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因為父親的離去而急得雙目失明的瞎眼母親。
小夥子的志氣令馮家灘人敬服,可是生活實際卻令人傷心。
三隊的勞動日價值太賤了,口糧分得太少了,母子倆不僅缺錢花,常常弄得口糧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為家裡有一個瞎眼母親,牛娃到了鄉村娃娃該當訂親的年齡,掏多大彩禮也招不來一個願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婦。
親友托人給他從商雒山區引來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塊,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
他上了人販子的當了。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隊任職當幹部了。
頭一次,大夥把剛剛十八歲的耿直的小夥子扶上台,幹了三月,他幹不下去了,那時候的隊長明目張膽侵吞社員血汗,他不能容忍,罵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動辭職了。
三年以後,大夥又把他選上了,幹了半年,因為對抗公社學大寨的統一規劃,拒絕白出勞力到塬坡上的吳家坪修水庫,被公社通令撤職了。
兩次上任都沒幹滿一年,小夥子在馮家灘落下了兩種評價:一是說他耿直正氣,一是說他太死太牛,當不成幹部。
牛娃憋着一肚子氣,和馬駒、德寬搭班,第三次登上馮家灘三隊的首腦席位了。
三擊掌的動議是他提出來的,他憋紅着臉說,這一次甭說幹不到年底,要是還幹不出一點名堂,馮家灘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遠再不與人共事當幹部了,馬駒和德寬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
他要使三隊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變三隊的落後窮困面貌,同時也使自己揚眉吐氣。
除此,他沒有出路。
他豁上一切了,表現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現出對工作的非常熱情,和吃苦耐勞的精神。
他要讓馮家灘人看看,牛娃是什麼樣的人!
好,三隊已經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樂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臉頰上的汗水,用樹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貪食的畜牲趕到公路上,繼續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