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第一次住宿了,晚飯時不再是老伴給他端上碗來,而是自己拿上碗到小竈房裡去打飯。
老了!景藩老漢自己安慰自己,公事管不了了,自家屋裡的家事也管不了啦!管不了啦,索性甭管,省得讨人嫌啊!快六十的人了,重活幹不動了,也熬不得夜了,喂牛卻是滿可以勝任的。
掙一份不算高的工資,夠自己和老伴生活用度就行了。
景滿老漢磕了煙灰,再添上一遍草,準備回房裡歇息。
這當兒,窗台上探進一顆腦袋,叫了一聲“大叔!”老漢一驚,忙招呼說:“彩彩,你怎麼來了?”說着,急忙從木栅門裡走出去。
“我嬸不放心,叫我來看看你。
”彩彩說。
“噢……”景藩老漢心頭一熱,還是老伴好哇。
“馬駒哥也叫我來看看你。
”彩彩跟着景藩老漢邊走邊說,“他說他不敢來,怕你……”
景藩老漢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老伴不放心他出門,他信;說馬駒也不放心,他不大信;不過也難料定,兒子倒不是劣貨,平時也懂得尊敬父母……他覺得心頭有一股熱烘烘酸漬漬的混合滋味了。
走進新居室,老漢忙說:“坐,彩娃。
叔給你倒水……”
彩彩坐在床上,放下肩頭的挎包:“這個房子就住你一個人?”
“嗯。
”景藩老漢應着,“剛騰下一間小庫房。
”
“吃飯咋辦呢?”彩彩問。
“竈上起夥。
”景藩老漢回答着。
“一天幾頓飯?”
“三頓。
”
“你吃得可口不可口?”
“我今日剛來,才吃過兩頓飯,還好。
”景藩老漢說着,心裡卻微微波動。
這個姑娘受了老伴和兒子的委托,跑來看他,坐在這兒問寒問暖,倒象是他的女兒一樣親切自然。
“我給你把床鋪一下。
”彩彩動手鋪褥子、單子。
景藩老漢站在房裡,看着彩彩鋪了褥子,又鋪上單子。
他在家裡,這些事是老伴每天做的,無需動手。
今天住進這間小房子,他把鋪蓋卷兒扔到床闆上,還沒解開哩,原想睡覺的時候再鋪也不遲……彩彩鋪好床鋪,又撈起條帚掃地了。
這個留着短發,穿着花格紅底的涼衫兒的姑娘,娴熟地做着這一切,使零亂的小屋一下子變得清整了,老漢倒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
是嘛,彩彩算是自家的什麼人呢?不沾親又不帶故,憑啥孝順自己呢?
“馬駒哥讓我給你帶來蚊帳,我給你撐起來。
”彩彩從大挎包裡掏出蚊帳來,“已經有蚊子了。
”
景藩老漢愣住了。
他家裡那挂破舊的蚊帳,已經發黃變黑了,這頂單人新蚊帳,馬駒從哪裡弄來的呢?他瞅着彩彩,遲疑地說:“窗上有細紗蒙着,不要蚊帳了。
”
彩彩已經在牆上紮進釘子,把蚊帳挂起來了。
“馬駒……啥時間……買的蚊帳呢?”他問。
“借俺家的。
”彩彩毫不含糊地說,“他說回頭買下還我。
”
景藩老漢瞧着那個站在床上的姑娘的苗條的背影,一刹那之間,竟不好意思看彩彩了。
老漢心裡想起了那一層意思……
蚊帳挂好了,彩彩跳下床,又從兜裡取出幾個小紙袋說:“大叔,這是幾樣治頭痛拉肚子的藥,給你留下。
夏天到了,人容易發病……”
“噢噢噢……”景藩老漢嘴裡應諾着,卻沒有勇氣對視那一雙誠實好看的眼睛。
老漢想起那一年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了。
唉!原以為馬駒在部隊升排長無疑問了,他才遵照部隊同志的叮囑,不敢給馬駒訂下家庭有這樣那樣麻達的媳婦,硬是失情薄義地把彩彩甩開了。
現在,這個被他隔卡掉了的彩彩,專程趕到奶牛場來,代表他的老伴和兒子來看望他了。
如果彩彩現時真的和馬駒有那一層意思,自己怎麼對人家娃娃說話呢!
“俺嬸說,叫你晚上睡覺,把被子蓋嚴。
”彩彩說,“萬一拉肚子,吃點土黴素,要是紅白痢,吃‘痢特靈’,吃法用量我給你寫在紙袋上……”
“噢噢噢……”景藩老漢隻是點頭,其實什麼也沒記住。
他還在想:繞了一周八匝,馬駒還是和彩彩……
“馬駒哥說,叫你幹活時甭太過分,小心累下毛病……”彩彩說。
“噢噢噢……”景藩老漢自己更窘了:咱真是對不住人家娃娃哩!
“大叔,你還缺啥東西不缺?”彩彩問。
景藩老漢終于揚起頭,看了一眼彩彩。
她端坐在床沿上,象女兒一樣真誠地關切地詢問着。
他慌慌亂亂說:“不缺不缺……”
“那我回呀。
”彩彩說,“我後晌給娃娃種牛痘,走得遲了……”說着,她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俺奶烙的燙面油旋餅子,讓我給你帶了點兒。
”
“這……好好好!”景藩老漢手足無措地站着,拒絕不好,接受也叫人為難,心裡着實感動了,“叫你奶……甭幹活!有重活……找馬駒幫忙。
”
彩彩笑着點點頭,走出房子,推起自行車,回頭再看一眼送她的景藩大叔,跨上車子走了。
景藩老漢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忽然動了情,暗暗流下一股熱淚來。
奶牛場的一位職工随便問:“是你兒媳嗎?多孝順的兒媳!”景藩老漢尴尬地搖搖頭,說:“不是不是,快甭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