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掙稿費,瞎寫一通,胡吹冒撂,這回惹下麻煩了。
你愛錢要臉嗎?”
一個回馬槍,直搗王文濤的心窩。
王文濤招架不住,羞得臉皮變得煞白色了,嘴張了幾張,卻回不上話來。
王林似乎更加不可抑制,從一旁蹦到王文濤當面,對着他的臉,惡聲惡氣地說:
“就說咱們龜渡王村吧!三戶蓋起洋樓的闊佬兒,要臉嗎?要臉能蓋起洋樓嗎?先說西頭那家,那人在縣物資局幹事,管着木材、鋼材和水泥的供應分配。
就這麼一點權力,兩層樓房的樓闆、磚頭、門窗,全是旁人免費給送到家裡。
人家婆娘品麻死了,白得這些材料不說,給送來磚頭、門窗的汽車司機連飯也不管,可司機們照樣再送。
村中間那家怎麼樣?男人在西安一家工廠當基建科長,把兩幢家屬樓應承給大塔區建築隊了。
就這一句話,大塔區建築隊給人家蓋起一幢二層洋樓,包工包料,一分不取。
你說,這号人愛錢要臉嗎?還是黨員幹部哩!
“隻有村子東頭的王成才老漢蓋起的二層洋樓,是憑自己下苦掙下的。
老漢一年四季,挑着馍馍擔子趕集,晚上壓馍馍,起早晚睡,撐起了這幢洋樓,雖說不易,比一般人還是方便。
咋哩?成才老漢的女婿給公家開汽車,每回去陝北出差,順便給老丈人拉回喬麥來,價錢便宜,又不掏運費,那運費自然攤到公家賬上了。
盡管這樣,成才老漢還算一個愛錢要臉的。
”
“可你怎麼寫的呢?你給報上寫的那篇《龜渡王村莊稼人住上了小洋樓》的文章,怎麼瞎吹的呢?你聽沒聽到咱村的下苦人怎麼罵你?”
一個回馬槍,又一串連珠炮,直打得王文濤有口難辯,簡直招架不住,徹底敗陣。
他有點讨饒讨好地說:“你說的都不是空話。
好老哥哩!兄弟不過是愛寫點小文章,怎麼管得了人家行賄受賄的事呢?”
“管不了也不能瞎吹嘛!”王林餘氣未消,并不寬饒,“你要是敢把他們蓋洋樓的底細寫出來,登到報紙上,才算本事!才算你兄弟有種!你卻反給他們臉上貼金……”
王文濤的臉抽搐着十分尴尬,隻是大口大口吸着煙,吐着霧,悻悻地說:“好老哥,你今日怎麼了?對老弟平白無故發這大火做啥?老弟跟你差不多,也是撐不起二層小洋樓……”
王林似乎受到提醒,是的,對王文濤發這一通火,有什麼必要呢?他點燃已經熄滅的紙煙,吐出一口混合着濃煙的長氣。
“好老哥,你還是給老弟幫忙出主意——”王文濤友好地說,根本不計較他剛剛發過的牢騷,“你說,老弟該怎麼給報社回答呢?”
“你不給他回答,他能吃了你?”王林說,“豁出來日後不寫稿子了。
”
王文濤苦笑着搖搖頭。
“要不你就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
你就說,我當初架橋的目的就跟你寫的一樣,後來思想變壞了,愛錢不要臉了。
”
王文濤還是搖搖頭,試探着說:“老哥,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供你參考,你是不是可以停止……收過橋費?”
“門都沒有!”王林一口回絕。
“是這樣——”王文濤還不死心,繼續說,“鄉長也接到報社轉來的群衆來信,說讓鄉上調查一下坑拐錢财的事。
鄉長說,讓我先跟你說一下,好給報社回答。
讓你停止收費,是鄉長的意思……”
“鄉長的意思也沒門兒!”王林一聽他傳達的是鄉長的話,反而更火了,“鄉長自己來也沒門兒。
我收過橋費又不犯法。
哼!鄉長,鄉長也是個愛錢不要臉的貨!我早聽人說過他不少七長八短的事了,他的爪子也是夠長夠殘的!讓他來尋找我吧!我全都端出來亮給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文濤再沒吭聲,鐵青着臉,眼裡混合着失望、為難和羞愧之色,轉過身走了。
王林也不挽留,甚至連瞅他一眼也不瞅,又在河石上坐下來,盯着悠悠的流水,吸着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的低價紙煙。
腳步聲消失了。
王林站起來,還是忍不住轉過身,瞧着王文濤走上河堤,在秃枝光杆的柳林裡緩緩走去,縮着脖子。
他心裡微微一動,忽然可憐起這位龜渡王村的同輩兒兄弟來了。
聽說他寫《連心橋》時,熬了兩個晚上,寫了改了好幾遍,不過掙下十來八塊槁費,臨了還要追究。
他剛才損他寫稿為掙錢的話,有點太過分了吧?
王文濤已經走下河堤,他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王林又轉過身來,瞧着河水,心裡忽然懊惱起自己來了。
今日倒是怎麼了?王文濤也沒礙着自己什麼事,為啥把人家劈頭蓋腦地連損帶挖苦一通呢?村裡那兩家通過不正當手段蓋小洋樓的事,又關王文濤的屁事呢?鄉長爪子長指甲殘又關王文濤的屁事呢?再回頭一想,又關自己的屁事呢?
他頹然坐在那塊石頭上,對于自己剛才一反常态的失控的行為十分喪氣,惱火!
一個女人抱着孩子走過來,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臉,腳步匆匆。
她丢下一毛錢,就踏上小橋,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走向北岸。
他的腳前的沙地上,有一張一毛票的人民币,被冷風吹得翻了兩個過兒,卡在一塊石頭根下了。
他久久沒有動手拾它。
他瞅着河水,河水上架着的橋,橋闆下的洞眼反倒亮了。
他忽然想哭,說不清為什麼,卻想放開喉嚨,大聲淋漓地嚎啕大哭幾聲……
1986.6.27.于白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