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四點鐘,太陽就壓着西邊塬坡的平頂了,一眨眼工夫,暮雲四合了。
河裡的風好冷啊!
王林縮着脖子,袖着手,在橋頭的沙地上踱步,隻有遇見要過橋的人,他才站住,伸出手,接過一毛票兒,塞進口袋,便又袖起手,踱起步來。
他的心裡憋悶又别扭,想發牢騷,甚至想罵人。
他的老丈人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腦熊了他一頓,罵了他一場,拔掉那個木牌扔到水裡,然後一甩手走掉了。
他是他的嶽父大人,倚老賣老,使他開不得口,咬着牙任他奚落,真是窩囊得跟龜孫一樣。
更重要的是,老嶽丈把小河北岸那些村子的閑言碎語傳遞到他的耳朵裡來了,傳進來就出不去了,窩在他的心裡。
王林有一種直感,小河兩岸的人都成了他的敵人!他們很不痛快地交給他一毛錢,他們把一毛錢的經濟損失用盡可能惡毒的咒罵兌換回去了。
他雖然明知那些交過錢的人會罵他,終究沒有當面罵,耳不聽心不煩。
老丈人直接傳遞到他耳中的那些難聽話。
一下子搗亂了他的心,破壞了他的情緒,煩躁而又氣恨,卻又無處發洩。
一個倒黴鬼自投羅網來了。
來人叫王文濤,龜渡王村人,王林自小的同年夥伴。
現在呢?實話說……不過是個鄉政府跑腿的小幹事。
天要黑了,他到河北岸做什麼?該不該收他一毛錢的過橋費?
收!王林斷然決定,照收不誤。
收他一毛錢,叫他擺那種大人物的架式去。
“王林哥,恭喜發财!”王文濤嘻嘻笑着打招呼,走到他跟前,卻不急于過橋,從口袋裡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他,自己也叼上一支,打起火來。
王林從王文濤手裡接過煙,又在他的打火機上點着了。
這一瞬間,王林突然改變主意,算了,不收那一毛錢了,人家奉獻給自己一根上好的“金絲猴”,再難開口伸手要錢了。
王文濤點着煙,還不見上橋,叉開雙腿,一隻手塞進褲兜裡,一隻手撚着煙卷,怨怨艾艾地開口說:“王林哥,你發财,讓我坐蠟!你真……沒良心呀!”
“你當你的鄉幹部,我當我的農民。
咱倆不相幹!我礙着你什麼路了?”王林嘲笑說。
“是啊!咱倆本來誰也沒礙過誰。
想不到哇——”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遞上來,眼裡滑過一縷難為情的神色,“你先看看這封信吧!”
王林好奇地接過信封,竟是報社的公用信封,愈加奇了,連忙掏出信瓤,從頭至尾讀下來。
他剛讀完,突然仰起脖子,揚着頭,哈哈大笑起來,一臉是幸災樂禍的神氣。
在他給龜渡王村前邊的小河上剛剛架起這座木闆小橋的時候王文濤給市裡的報社寫了一篇稿子,名叫《連心橋》,很快在報紙上刊登出來了。
王文濤曾經得意地往後捋着蓄留得很長的頭發,把報紙攤開在他的眼前,讓他看他寫下的傑作。
在那篇通訊裡,他生動地記述了他架橋的經過,“冒着刺骨的河水”什麼的;激情洋溢地贊揚他舍己為人的崇高風格;未了歸結為“富裕了的農民的精神追求”等等。
現在,報社給王文濤來信追查,說有人給報社寫信,反映龜渡王村有人借一座便橋,坑拐群衆錢财,要他澄清《連心橋》通訊裡所寫的事實有無編造?是否失實?如若失實或有編造成份,就要在報紙上公開檢讨。
這樣,王文濤覺得弄下“坐洋蠟”的麻煩事了。
“怎麼辦呢?”王文濤被他笑得發窘了,“你掙錢,我檢讨,你還笑……”
“這怪誰呢?”王林攤開雙手,悠然說,“我也沒讓你在報紙上表揚我,是你自個胡騷情,要寫。
這怪誰呢?”
“你當初要是說明要收過橋費,我當然就不會寫了。
”王文濤懊喪地說,“我以為你老哥思想好,風格高……怎麼也想不到你是想掙錢才架的橋……”
在剛架起小橋的三五天裡,王林急于賣掉他堆積在沙灘上的石頭,回種挖過紅苕的責任田的小麥,又到中學裡參加了一次家長會議,當他處理完這些纏手的家事,騰出身來要到橋頭去收費的時候,王文濤的稿子已經上報了。
這類稿子登得真快。
王林當時看完報紙,送走王文濤,就扛着寫着“過橋收費壹毛”的木牌走下河灘了。
現在,王文濤抱怨他沒有及早說明要收費的事,他更覺得可笑了,不無嘲諷地說:“你想不到嗎?哈呀!你大概隻想到寫槁掙稿費吧!給老哥說說,你寫的表揚老哥架橋的稿子,掙得多少錢?”
王文濤騰地紅了臉,支吾說:“寫稿嘛!主要是為黨報反映情況……做黨的宣傳員……”
“好了好了好了!再不要自吹自誇了!再不要賣狗皮膏藥了!想寫稿還怕人說想掙錢,酸!”王林連連擺手,又突然梗梗脖子,“我搭橋就是想掙錢。
不為掙錢,我才不‘冒着刺骨的河水’搭橋哩!不為掙錢,我的這三塊木闆能任人踩踏嗎?我想掙錢,牌子撐在橋頭,明碼标價,想過橋的交一毛錢;舍不得一毛票兒,那就請你脫襪挽褲下水去……老哥不像你,想掙錢還怕羞了口,丢了面子!”
“你也不要這麼理直氣壯,好像誰都跟你一樣,幹什麼全都是為掙錢。
”王文濤被王林損得臉紅耳赤,又不甘服下這種歪理,“總不能說人都是愛錢不要臉吧?總是有很多人還是……”
“誰愛錢要臉呢?我怎麼一個也沒見到?”王林打斷王文濤的話,賭氣地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