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男女出出進進,他三步兩步跨上台階,走進門去,自覺放慢放輕腳步,像朝拜的信徒走進廟堂一般虔誠,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從肩上取下來,放到牆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從心底漲溢起來,面對書籍,他覺得心在胸膛裡顫動。
他走到閱覽室套間門口,那兒正圍着許多青年在借書還書,嚷嚷吵吵,擠作一團。
“我借一套《外國短篇小說選》。
”他擠到跟前,懇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冊。
”
“你的借書證呢?”紮着兩根小辮的圖書管理員,事務式地問。
“我沒有借書證。
”旁人有人在擁擠,他急了,說,“打借條行嗎?”
“回去,到你們大隊開一張介紹信,領一張借書證。
”圖書管理員耐心地解釋說,已經接過另外一個青年塞進窗口的借書證,到書架上找書去了。
她再回到窗口的時候,說,“去吧,這是制度,沒有借書證不行。
”
他退出人窩,走到閱覽室大廳裡,抓起一位小姑娘剛剛扔下的雜志,是《人民文學》,已經翻揉得又爛又破了。
《神聖的使命》這個标題吸引了他,他貪婪地讀着,不知什麼時候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你是哪兒的?”
他擡起頭,女管理員站在面前,兩隻本來和氣的眼睛,現在正審視他。
他慌忙說:“黃家坪……”
“你們公社沒有辦文化站嗎?”她問。
他這才弄明白,桑樹鎮文化站是桑樹公社辦的。
他所歸屬的楊村公社辦起沒辦起文化站呢?他在監獄蹲着,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說:“要是不準外公社的人進來,那我就走……”“看書是可以的……隻是得打個……招呼。
”女管理員猶豫地說,顯然是臨時想到的藉口。
“看書可以,可不準偷書!”
一個頭發長得蓋着衣領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褲兜裡,右手夾着一支煙卷,晃悠着一條腿,噴出一口煙,嘲弄地盯着他說。
他的胸口像紮進一把刀子,忽地從長凳上站起,攥緊拳頭:“你再說一遍!”
“提上你的爛被卷,滾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對圍攏過來的男女老幼讀者們宣傳,“我認識他。
他是山根下黃家坪村的保管員,偷賣隊裡的肥料,給縣公安局逮捕法辦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剛從勞改場釋放出來的……”
衆人紛紛向他投來鄙夷的眼光,圖書管理員迷惑地盯着他。
他渾身都像被棗刺刷子抽打着,羞愧得無地自容,憎惡地瞅着那個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會偷……”那青年讨好地對女管理員說着,三兩步蹦到牆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門外去了,“賊娃子,裝模作樣來看書……”
他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眼裡冒火。
公安機關已經為他平反,這個混蛋卻在衆人面前辱賤他。
他忍無可忍了,撲上前,揮起拳頭,照那張圓臉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搗他的胸膛。
他隻覺眼前金星迸濺,跌倒在地……監獄裡僅夠維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給他打架鬥毆的能量,幾乎沒有還擊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鮮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來,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過桑樹鎮的背巷,翻過河堤,在沙灘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藍的夜空閃的,螢火蟲在草叢中忽明忽滅,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響聲,夏夜是這樣靜谧而富于詩意。
他沒有眼淚,隻感到嘴裡的血污腥鹹苦澀。
他扒掉衣褲,赤裸全身,一躍撲進河水裡,瘋狂地撲打着河水,翻滾撲躍……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親叫醒了,睜開眼,從西邊投射過來的陽光照進窗戶來,該是後晌了。
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強烈的西斜的陽光耀得他睡眼難睜,隐約看見小院裡樹蔭下的石墩上,母親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說話。
“黃草同志——”
他跨出門坎,就清清楚楚看見了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的模樣,聽見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聲音,一瞬間呆住了,發愣了,倒不知該怎麼說和說什麼了,隻覺一股憎惡的火氣從心底竄起,頓時沖上喉嚨眼兒來了。
他沒有招理她,掉轉身子走到竈房打水洗臉去了。
“有理不打上門客……”母親走進竈房,壓低聲音斥禁兒子的無禮行為,“人家幾十裡路趕來,就是想看你那個冷臉嗎?決去,招呼一聲……”
他扔下毛巾,勉強走到小院裡,遠遠地坐在一塊石凳上,冷冷地說:“噢……你來了。
”
“黃草同志。
”她站起來,把小竹椅挪到他對面,笑着說,“我來向你道歉,檢讨。
”
“唔……”他沒有料到,頓時手足無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責任在我,請你原諒。
”她說得真誠,直率,“我已經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