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讨。
”
她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都是真誠的。
她向他賠禮道歉,這就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覺得心裡窩聚着的火氣開始悄悄飄散,反倒覺得自己狹隘而又窩囊!他慌慌亂亂點燃一支煙,尴尬地笑笑,顫抖着聲音說:“過去的事了……沒關系……”
“這是你的日記本。
”她從提兜裡取出來,送交到他的手裡。
他接住了。
她又取出一張硬質紙印的卡片,說,“你拿這張借書證,可以随時來借書。
我今日給你帶來兩本小說,也不知你看過沒有——”
他接過那兩本小說,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現在……不需要了。
謝謝你的好心。
”說着,把那張借書證連同兩本小說書,一起遞回她的手上,搖搖頭,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讀這些書啰!”
“為啥?”女管理員瞪起秀氣的眼睛問。
“我要老老實實種地了。
”他難受地說,“種地,吃飯;吃飯,種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這樣想的。
”女管理員歎口氣,“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要知是這樣的話,我來不來道歉,關系不大!”
“你……”他的已經沉寂的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這個陌生的女管理員一句很厲害的話,又把他的心思攪亂了。
抱負!他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負,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雙重代價,真是太沉重了。
他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她知道他受過多少難場呢?他苦笑着搖搖頭,“現在沒有什麼抱負了……”
“這樣吧,書和借書證先留下,你要是愛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時候到鎮上趕集,順便捎給我好了。
”她站起來,已經推動自行車,告辭了。
出門以後,她回過頭來,“我叫山楂,你到圖書館一問就問到了。
”
他在院裡重新坐下,翻開日記。
顯然,昨晚失敗得很慘的打鬥中,日記本從口袋裡遺失了,被踩爛了的幾頁,經人精心修補過了。
他擡起頭,茫然若失地瞅着女圖書管理員剛剛走出去的空門洞,心裡掀起一股微微的彼瀾,手也有點抖了。
日記本裡那些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行裡,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紅線,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紅鉛筆勾下的手迹。
那些紅線勾劃的字句,構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證。
現在看來,不過是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初中生,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惡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現象的一點膚淺的揭露……踩爛撕破的地方,她給修補得這樣精巧啊!
她肯定翻看過他的日記了。
她還會認為他是一個賊娃子麼?“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
”她認為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嗎?他的心裡又一次掀起一層微微的波瀾。
他抓起她留下的那兩本書,久久凝望着書皮上的兩個字:牛虻……
寫完最後一句話,畫上表示着意猶未盡的省略号——六個黑點,他掼下筆,從椅子上站起,深深地籲出一口氣,又一篇小說完成了。
院裡的槐樹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鬧起來。
他拉開門拴,走到院子裡,盛暑黎明時分清涼的晨風吹到臉上,夠多痛快哇!
這是他從監獄平反釋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後一天,他讀過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山楂同志送給他的兩本小說之後,再也按捺不住,連續寫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說了。
至于他是否對她說過“再不讀書,隻管種地吃飯”的話,早已不當一回事了。
也許當時真的是灰心喪氣了,也許是一時賭氣,無論如何,他被内心燃燒着的瘋狂的寫作熱情完全陶醉了。
他白天到地裡出工,待到天黑,便鑽進小屋,關住門,任熱氣蒸漚,任蚊蟲叮咬,發瘋似地寫着……他用那面小鏡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臉色發灰,眼眶上罩着一個黑圈,不在乎地笑笑。
他顧不得更多了。
他決定到桑樹鎮去,把已經寫成的三篇小說投寄給雜志社,順便到文化站借幾本書。
隊長已經通知過他,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勞動,黃家坪在那兒的民工該換班了。
把裝着槁件的信封送交給郵局的那位秃頂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郵局的綠色門框。
總算第一次給報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鳴驚人,卻又擔心失敗,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樹鎮文化站門口,不由地停住腳,低頭一看,結着白色汗迹的紅背心太污髒了,光腳蹬着塑料涼鞋,腳面被黃色的塵土粘得一塌糊塗,要是有一雙襪子穿上就好了。
他想着,又無法彌補,一狠心走進門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臨更多躊蹰。
“我知道你會來的。
”
山楂正在院子的報亭上換貼當天的報紙,一看見他就笑了,像是對已經很熟悉的人那樣随便地說,随之就把他引到圖書館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