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排着《腳印》,在許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間,排列着“黃草”……
他轉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雞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來,對着農曆三月燦爛的陽光,猛喊一聲:“老天爺呀!”熱淚湧流下來了。
他旋即奔進屋裡,推出自行車。
“三娃,你做啥!”母親驚恐地瞧着他。
“到桑樹鎮去。
”他推着車子出門了。
楊柳青青,麥苗疊翠,杏花謝了,桃花正開得火紅,這是他所看見的小河川道裡最富于詩情畫意的一個春天了。
桑樹鎮街巷裡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擁擠,他推車端直走進文化站狹窄的門道,“咔嚓”撐起車子,奔上閱覽室的台階。
“山楂——”他喊,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壯氣地叫過她的名字,“山——楂。
”
“哎——”屋裡傳出她拖長的回聲。
當她看見他站在面前,淌着大汗,喘着粗氣,微微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你看——”他忙攤開《苗圃》雜志。
“啊!”她眉毛一揚,眼裡閃出快活的光彩,驚喜地說,“你,有志氣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隻覺一股酸東西沖上鼻腔,強忍下去了。
“這下該請我吃喜糖了。
”她笑着說。
“豈止吃糖!”他慨然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呀……該怎樣……”
“我不就借給你幾本書嘛!那是我的工作。
”她随即坐下,“快讓我讀一下……”
他看着山楂在閱讀他的《腳印》,心裡湧湧波動,現在該是他說透那一層意思的時候了。
為了鎮靜一下情緒,他又點燃一支煙,聲音顫抖着:“我有一句心裡話,非說不可了……”
“說呀。
”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随口說。
“我喜歡你!”他終于脫口而出,感情熾烈,“我真心喜歡你……”
山楂猛然擡起頭來,愣住了,臉紅得像盛開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頭,擡不起來了。
“你是我心中的……維納斯!”他更加熱烈地說,說過又懊悔,怎麼說出這樣不倫不類的話來了呢?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你說……”
她擡頭攏攏撲落到眼前的頭發,神情鎮靜了許多,問:“你今天怎麼突然提出這話來?”
“我早就想提出了。
在山裡修水庫時,你給我送書那天晚上,我就想說……”他真誠而又委婉地說,“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說……”
“什麼資格呢?”
他語塞了,想想,對她不必隐埋真實的感情,就坦率地說,“我是個農民,又很自卑……”
“現在你是作家了。
”她笑着說,“你有資格了,我卻沒有資格了,不可能的事。
”
“不不不,”他以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過的頂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頁上,卻沒有看書,心裡在想着該怎樣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沒有你。
”他隻管說,“你過去幫助了我,我今後不能沒有你的幫助……”
她臉紅了,滿臉滿眼都是羞澀的神情,但很快就鎮靜下來,說:“這樣吧,‘五一’那天,我請你到這兒來,……好嗎?”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總是姗姗來遲,渴盼着的“五一”節日,終于來到了。
一早起來,他就爬上村莊背後的山坡,精心采摘了一束帶着露珠兒的山楂花。
火紅的山楂花,這是他多日來思來想去的最終選擇:富于詩意的山楂花,送給心愛的山楂姑娘,作為定情禮物。
他從心底蔑視鄉村青年男女訂婚時送衣送物的俗氣。
黃草有生第一次要注意儀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緒,車頭上紮着用塑料紙包裹着的山楂花,意氣昂揚地駛往桑樹鎮上去。
他走進文化站的小院,撐起車子,剛踏上閱覽室的台階,看到木門闆上貼着兩個紅紙剪成的“喜”字,什麼人借着節日的文化站舉行婚禮儀式呢?他不管别人閑事,走上台階。
山楂從門裡走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迎接他,随之給身旁的男子介紹說:“這是咱們地區的作者黃草同志,他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歡迎!歡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說。
黃草腦子裡轟然爆響了一聲,隻是傻笑着,說不出話來。
山楂又給黃草介紹說:“這是我……愛人,桑樹鎮小學體育教師……”
“坐裡邊。
”體育教師熱情地拉着黃草。
短短的一瞬,黃草頓然明白了一切,不僅僅是他對她的錯覺所造成的失誤,值得深思……他現在無論如何沒有轉機回味過去了的一切,體育教員正滿面春風地熱情邀他進屋去。
他靈機一動,把那一束鮮紅的山楂花舉到他們面前,滿懷真誠地說:“祝你們……幸福!”
1984.1于白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