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的麥子我能吃下去嗎?想想,這要壞事的。
不僅我日後有難以預料的禍事,而且可能給珍珠帶來更糟的結局。
我裝出笑臉,哈哈笑着,欣然應允:“隻要李老師瞧得起,我跑一步路怕啥?事情辦成辦不成,我盡心跑路!你放心!”
我在第二天晚上,去到田灣村,我狠狠地批評了那一對糊塗膽小的夫婦,又和他們商量出一些可能出現麻煩時的對策:倆老人繼續裝糊塗,萬事由珍珠做主!
“倆老人滿心歡喜,珍珠還不通。
”我給李老師彙報此行的收獲,“慢慢來吧!”
不久,我調走了,到了這個鄉村古鎮的中學。
珍珠的事雖令人惦念,但結果是早就清楚的。
過了兩年,見到田灣村另一個學生,談到珍珠,說是她結婚了,就和原來班裡一位同學劉鴻年結婚了。
劉鴻年是個在我印象裡很好的學生,他們的結合,該是美滿的,我心裡釋然了。
她怎麼幹起吹鼓手的營生來了呢?
夜很靜,熱氣漸漸退去了,夜氣涼涼的,我走過小鎮回家的時候,從那家門裡傳來弦索和隐隐的唱戲的聲音。
中夜以後,按習俗該是在死者的靈柩前頭奏樂唱戲了,直到天明。
我坐在屋子看書,有人敲門。
“老師,讓我好找!”珍珠進來了,“早都聽說你在這兒,總是沒機會見你。
人埋完了,我也完事了,打聽了幾個人,才問到這兒來。
”
她大約三十多歲了,有一股強悍的氣息。
臉上淌着汗,撲着黃土,不用我招呼,自己從竹杆上抽下毛巾,在臉盆裡洗。
“我當吹鼓手了,老師!學生給你丢臉了!”她洗畢,坐下,自己這樣解嘲說,“人都想門道掙錢。
我憑我的嗓子掙錢,不偷不搶,管它名聲好聽不好聽。
”
我給她沏下一杯茶,很想得知我走後她的婚姻問題,倒不在乎她做吹鼓手丢人不丢人。
“李書記給我許願,保證給我解決工作問題。
我不想要這樣的工作,回絕了。
那個跛子又往我屋跑了幾次,我一見他來,就從後門溜走,整整一天不回家。
這樣也不是辦法,跛子最後一次來,我把他從門裡推出去,把點心和酒瓶,扔到街巷去!跛子腳下不穩,在門外滾倒了。
他爬起來胡叫亂罵。
我關着門,在院子裡氣得打顫。
我村的鄉黨動了氣,小夥子們把他轟出村去了。
“李書記惱了,把我的黨員審批表退回支部來。
老支書悄悄給我說:‘以後再說吧!’我心裡清自,李書記在我們公社,我入不了黨了。
“第二年,甘肅一家縣劇團到西安招收秦腔演員,我去報考,選中了。
劇團的人到公社來給我辦手續,李書記眼窩一瞪,手一揮,說我這不好,那也壞,把人家攆走了。
我念書那時候,還不想當演員呢,這會兒想當卻弄不成了。
連公社機關的幹部也氣恨,下鄉到俺村來,也罵他,說人家珍珠這不好,那不好,你為啥還給你兒子戀媳婦?狐狸吃不着葡萄,就罵葡萄是酸的!
“我和鴻年結婚了,窮是窮,心裡踏實。
現時有倆娃娃了。
”
她叙說着,似乎有點氣,卻不甚厲害,像是已經很久遠的事,沒有任何動氣的必要了。
我就信口說:“還好,沒有出大的亂子。
我還擔心那人給你搜事整人呢!”
“我後來知道,他調到咱公社當書記,就是先前給兒子逼着訂人家一個姑娘,在原先那個公社搞臭了,才調到我們公社來,在我這件婚事上,他不敢像先前那樣明目張膽……”
“唔。
”我問,“你家裡現在生活怎麼樣?農村政策寬了,好一些了吧?”
“生活好多了。
”珍珠說,“我和鴻年包了五畝地,今年夏糧收了三千斤麥子,兩年也吃不完。
他在家種地,閑時養蜂養雞,一年收入成千塊。
我跟上這些人搭班唱戲,一年也能掙成千塊錢呢!”
“能掙這麼多嗎?”我暗暗一驚。
“能。
一天一夜,給死人唱七八折戲,掙二三十塊錢。
一月至少有五六次,冬天喪事更多些,常是從這家唱畢,又趕到那家。
”珍珠說,似乎很得意,“人說當吹鼓手丢人,我開頭也覺得羞愧,時間長了,慣了。
老師,你看,我弄這事丢人嗎?”
我回答不了,勉強應付着笑笑。
“我才不管丢人不丢人,反正是憑出力唱戲掙錢。
”她自己回答說,“我不偷不搶,不貪污不受賄,我比那些人光榮!現在,不比念書那陣兒了,要養娃娃,要過日子,要掙錢!”
我不想評論吹鼓手比貪污受賄到底光榮多少,卻是深深感到,坐在我面前的珍珠,已經不是在我當班主任時候的那個珍珠了。